国际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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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手机》原版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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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_st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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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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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手机》原版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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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简历
著名作家。1958年5月生于河南省延津县。1973年至1978年服兵役。1978年至1982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现有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废话》等,作品集《刘震云文集》(四卷)、《刘震云》等,中短篇小说《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温故一九四二》等。共四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获奖、被评介、改编和翻译。
《手机》连载前言
这是一部关于人们日常“说话”的小说。据作者统计,人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要说三千多句话。如果有人夜里说梦话,还得再加上三十多句。在这部小说中有许多嘴,有人不爱说话,有人在说假话,有人在说傻话,有人在说实话,有人是话中有话。主人公严守一是一个以“说话”为生的人,在电视台主持节目。他的节目以说真话见长,但在日常生活中,他不由自主开始说谎话。当谎话和手机连在一起时,手机就变成了手雷。
刘震云是个不断探索的作家。他写过琐碎的《一地鸡毛》,写过诡谲的《故乡面和花朵》和《一腔废话》,到了《手机》,又突然返朴归真。刘震云是一位语言大师,幽默智慧,锥锥见血,是他作品的独有风格。
冯小刚也是一个说话很有特色的人,物以类聚,他将这部小说拍成了电影。
作者:
int_st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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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29:00
吕桂花——另一个人说
镇上看电话的老牛,1968年和严守一他爹一块卖过葱。
卖葱之前,严守一他爹不爱说话。村里老阳高,日子显得长,一天下来,老严说不了十句话。十句话中,不得不说的占六句,大到家里盖一座房子,小到家里添一只尿盆,老严赞成,是“弄”,不赞成,是“弄个球”;另四句是感叹词,不管是高兴或是愤怒,都是“我靠”。卖葱之后,老严开始说话了。卖了半年葱,老严能完整说下一个故事。严守一记得,那时他爹常讲的故事有两个,一个是吃丸子,一个是吃粘糕。
一个人,腊月,到集上卖门神,旁边是一卖炸绿豆面丸子的。他买了四斤,人熟,给了他六斤。他一个一个捡着吃,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站起来,“咕咚”,倒了。
一个人,收麦时节,家里的牛丢了,出门找了两天没找着,饿着肚子回到村头,碰到一卖粘糕的,认识,“大哥,先赊我五斤。”吃完回到家,“娘,我要喝水。”“咕咚”,倒了。
当时严守一觉得不好笑,四十岁再想起来,每次都笑了。一开始严守一觉得他爹卖葱,见的人多,话是跟人学的;后来才知道,教会老严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老牛。晚间全家蹲在灶间吃饭,吃着吃着,他爹“噗嗤”笑了,摇着头说:
“这个老牛。”
严守一就知道他爹人在吃饭,心又随老牛卖葱去了。那时严守一觉得,世上最有趣的事情,好不过卖葱。
1968年冬至那天,老牛和老严从二百里外的长治煤矿卖葱回来,路过严家庄,老牛到严守一家坐了坐。没见老牛之前,严守一想着老牛一定是个大个儿,大嘴,声如洪钟;见到才知道,个头比桌子高不了多少,雷公嘴,说起话来娘娘腔。过去老听说老牛,一下见到,本该严守一发怵,没想到老牛倒对十一岁的严守一羞涩地一笑,摘下火车头棉帽,用帽耳朵去擦头上冒的热气。老严招呼老牛进屋喝水,严守一也跟了进去,倒是老严朝严守一肚子上踹了一脚:
“身上腥,滚!”
接着两人在屋里喝水,也没听老牛说什么。偶尔说话,也是说路上打尖吃了几顿饭,毛驴喂了多少料。接着全是“呼噜”“呼噜”的喝水声。老牛赶着毛驴车走后,老严对全家说:
“能说,今天没说。”
年关之前,腊月二十三,严守一他爹提着一根猪腿到牛家庄看老牛,顺便结一年的葱帐。上午去时一脸笑,黄昏回来,一脸铁青,蹲在门框上“吧嗒”“吧嗒”抽旱烟。一直抽到三星偏西,站起身,用烟锅“梆梆”地敲自己的头:
“我要再卖葱,我就不是人!”
严守一他娘死得早,1960年被饿死了。第二天严守一听他奶说,老严和老牛在分葱帐时,起了纠纷。从此严守一他爹与葱和老牛告别,又开始闷着头不说话。严守一有一个姨夫叫老黄,在黄家庄开了一个染坊。第二年春天,老黄找老严去各村收布,老严摇头:
“布好收,我不会吆喝呀。”
老黄:
“就一句:黄家庄的染坊来了!”
老严摇摇头,没去。
1989年春天,严守一他爹得了脑血栓。人开始痴呆,身子左半边不会动弹。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得了脑血栓不会说话,老严得了脑血栓,倒结结巴巴能连成句子;别人得了脑血栓失去记忆,老严一辈子经过的事比当时记得都清楚。年底,严守一从北京回山西老家过年,围着一个火盆,半瘫的老严西向坐,严守一北向坐,不知怎么,说起老牛,1968年共同卖葱,因为分帐翻了脸。老严抬起没瘫的右胳膊,抖着上边的右手,断断续续吃力地表达:
“他记花帐!”
“哪哪儿都有缝,缝里都掉渣!”
严守一:
“是好朋友,就不该合伙做生意。”
老严:
“花帐我能忍。腊月二十三,算了一天帐,到了黄昏,我拿钱往外走,出了门,突然想起过了年啥时去发葱,又回到院里,听到老牛在屋里对他老婆说,老严是个傻逼。”
“不为钱,就为这一句话。”
接着潸然泪下:
“一辈子没说得来的,就一个说得来的,还说我是傻逼!”
指指自己胸口:
“爹这一辈子,这儿有些发闷。”
1995年夏天,严守一他爹又中了一次风,嘴开始向右歪,倾斜着流涎水。一直到死,再没说过一句话。
与老严分手之后,老牛也不再卖葱。1969年,镇上装了第一部摇把电话,老牛便去镇上邮政所看电话。当时想看电话的有二十多人。邮政所长叫尚学文,理着分头,把二十多人叫到一起:
“看电话,就得嗓门大,你们每人吆喝一声我听听。”
二十多个人一个一个吆喝,最后数老牛吆喝的声大。别看娘娘腔,邮政所对面百货楼窗户上的玻璃都让他喊炸了。不但声大,而且喊的时间长,尚学文点燃一支烟,烟抽完,老牛的一声喊还没倒气呢。尚学文止住老牛:
“行了,比驴叫都长!”
1996年,严守一成了电视台清谈节目《有一说一》的主持人。当他在电视镜头前成为名人后,全国人民都理解,惟独严家庄的人不理解:
“我靠,他爹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他倒天天把说话当饭吃了。”
作者:
int_st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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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31:00
1968年,严守一的好朋友叫张小柱。严守一属鸡,那年十一岁,张小柱属猴,那年十二岁。张小柱的头长得像个歪把南瓜,胳膊腿细,像麻杆;由于头重,每天像碾盘一样偏压在肩膀上;右眼玻璃花,看东西要先揉左眼。张小柱他娘有些傻,张小柱他爹在二百里外的长治煤矿挖煤,张小柱在严家庄算住姥娘家。严守一没娘,张小柱娘傻,两人常一起背书包上学。1968年,张小柱他爹从二百里外的三矿给张小柱带来一盏废矿灯,夜里装上废电池,明亮的矿灯能照二里远。村里的天空黑得浓,黑得厚,两人常端着矿灯,站在村后的山坡上往天上写字。张小柱爱写的字是:
娘,你不傻
严守一爱写的字是:
娘,你在哪儿
两行字,能在漆黑的天幕上停留五分钟。
严家庄的学校设在村里过去的牛屋。老师叫孟庆瑞。阴历八月十五那天,孟庆瑞要去镇上赶集,反锁上教室门,让学生在牛屋背书。严守一、张小柱、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几个人从牛屋后墙掏粪的窟窿里爬出来,脱下鞋,掖到腰里,蹚过河到山后的坡地里偷西瓜。村里看瓜的叫老刘,耳朵有些背。严守一等人一开始想偷瓜,等爬到看瓜的窝棚后往里看,老刘包了一锅盖饺子,正往铁锅的滚水里下,又决定偷饺子。严守一、蒋长根到地里做偷瓜状,老刘从窝棚里冲出来追赶,这边张小柱、陆国庆、杜铁环把一锅饺子用笊篱捞出,空空水,倾到褂子里兜起,跑到山坡后,等待严守一和蒋长根到来,一块吃饺子。饺子别人吃上了,严守一没吃上。老刘没追上蒋长根,追上了严守一。下午孟庆瑞审案,没等孟庆瑞用裁衣服的竹尺打严守一的手心,严守一就把张小柱、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四人招了出来。黄昏别人放学了,严守一几个人还贴着牛屋墙跟站着。阴历八月十五,月亮爬上来很圆。孟庆瑞吃着一块从集上买来的月饼说:
“吃过饺子,能扛,站到明天早上吧,接着上学。”
从此严守一在学校抬不起头。抬不起头不是因为偷饺子,而是因为他把同伴招了。最恨严守一的是张小柱:
“他把别人招了没啥,我是他好朋友,他怎么能招我呢?”
从此两人不说话。
半年之后,张小柱被他爹接到了二百里外的三矿。因为他的傻娘被他爹接走了,让他去照看他娘。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张小柱来找严守一,把过去两人照天的矿灯送给了他。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送张小柱,张小柱正扒着姥娘家的门褡在哭。他姥娘也哭了。他爹提着包袱,在旁边站着。最后还是他姥娘将张小柱扒门褡的手掰开,让他随他爹上了路。
三个月之后,严守一在世界上收到了第一封来信。信是张小柱从长治三矿写来的。镇上的邮递员在村里转了三圈,没找到“严守一”。最后还是看瓜的老刘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鸡巴严守一,就是偷瓜的白石头!”
信封上红字印着“长治三矿”。里边的信瓤的顶头上也印着“长治三矿”。信的内容很短,就是问一问,送给严守一的矿灯还亮不亮了。
严守一给张小柱写了一封回信。信写好,找他爹要八分邮票钱。他爹刚与卖葱的老牛翻脸,正在气头上,兜头给了严守一一巴掌:
“说句话还要钱,我靠!”
这封信没有发出去。
1969年,二十岁的吕桂花嫁到了严家庄。严守一马上嗅出她身上的味道和别人不一样。别的新媳妇身上的味道她也有,但另外又多出一种。这种味道类似熟透的麦杏,有些腻,又有些发甜,离她一近眼就发粘,想困。1969年,因为吕桂花的到来,严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了。
1969年,吕桂花在方圆几十里是个名人。出名是因为她在出嫁之前,跟镇上管广播的小郑睡过觉,小郑已经有了老婆。1969年,村里家家户户都安着小喇叭,每天早上六点,开始播《东方红》,接着播毛主席语录。小郑管着全镇千家万户的小喇叭,夜里就睡在广播站。小郑除了会管广播,还会唱戏。是唱戏,把吕桂花引到了广播室。这天早上六点,小郑一时疏忽,将扩大器的开关扳错了,小喇叭里没有唱《东方红》,也没让毛主席说什么,小喇叭里传出男女在床上的喘息和尖叫声。千家万户,都听得比过去有趣。但第二天管广播的就不再是小郑,换成了小岳。小喇叭里又开始播《东方红》和毛主席语录。他俩,小郑和吕桂花,从此再没见过面。
三个月后,吕桂花嫁给了严家庄的牛三斤。牛三斤和张小柱的爹一起,在二百里外的长治三矿挖煤。听说吕桂花要嫁过来,全村人都反对。连不大说话的严守一他爹,都气得涨红了脸,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
“我靠,那是破鞋!”
但牛三斤自见了吕桂花一面,死活要娶,对自己爹说:
“还是新鞋。”
“就当是自行车,被人借走骑了一遭,又还回来了。”
娶亲那天,严守一没见着吕桂花,跟他爹到镇上卖猪去了。第二天清早去上学,在村头碰到牛三斤用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买灯罩。远远望去,吕桂花穿一件红灯芯绒上衣,并无出奇之处,等到走近,严守一马上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接着又发现她的眼睛也与人不同,眼是细眼,像小羊,半睁半闭,老蒙着,但偶尔睁开,无意中看了严守一一眼,十二岁的严守一,魂儿就被她勾了去。二十多年后,严守一在庐山碰到另外一个女人,长的也是这种眼。这时他发现,凡是长这种眼的女人,魅力还不光在眼;白天在眼,夜里还有别的。这时他体味出一个词叫“尤物”,万人之中也遇不到几个。令严守一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尤物,当年怎么会降生到偏僻的晋南山村呢?
作者:
int_st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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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32:00
结婚十天之后,牛三斤又去二百里外的三矿挖煤。晚上,严守一、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一干人便到吕桂花的新房去玩。过去在打谷场玩的卖葱的游戏,马上像剩饭一样变馊了。一开始双方不熟,严守一等人便趴在牛三斤家的墙头上,偷偷看窗户上的灯光。油灯加上灯罩,窗户纸比别人家亮多了。牛三斤家的房后,是一个芦苇坑。众人又在芦苇塘里搭起人梯,开始舔破窗户纸往屋里看。明亮的油灯下,吕桂花天天转着身子,在学过去广播站的小郑唱戏。最爱唱的一出是《白毛女》。这天,她唱着唱着,停下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大家以为她咽下了肚,谁知她猛地一转头,将水喷向了后窗户。外面两架人梯便滚翻在芦苇坑里。孩子们跳过院墙,涌到屋里,将吕桂花摁到床上胳肢。吕桂花两腿蹬向天,笑得岔了腰。大家熟了。但严守一的脸上,被芦苇划出两道血口子。因为自偷饺子招供,严守一一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搭人梯时,他总被陆国庆摁到屁股底下。
“哟,都出血了!”
正是因为脸被划破,吕桂花将严守一拉到怀里,就着油灯,往他脸上搽紫药水。吕桂花一起一伏的胸,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将严守一熏得差点晕了过去。严守一被熏晕的样子,引起了众人的不满。陆国庆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姥姥!”
吕桂花嫁过来是阴历九月二十六,牛三斤十月初六返回三矿。十一月初七那天,吕桂花突然想给牛三斤打一个电话。这时镇上装电话已有一个月。严守一等人,也和吕桂花熟到可以看乳罩的程度。灯下人影里,吕桂花与众人商议:
“你们谁到镇上打过电话?跟我到镇上邮局去一趟。”
众人纷纷跳着脚:
“我去,我去!”
陆国庆用手止住众人:
“还是我去,这里就我打过电话。”
吕桂花当时正在洗脸,她从脸盆上仰起脸,脸上的水珠一道道往下淌:
“电话怎么打?”
陆国庆脱下一只鞋捂到自己脸上:
“三斤哥吗?我是陆国庆。吃饭了吗?吃的是糊糊还是面条?”
众人笑了。蒋长根却不服气:
“话谁不会说,你会摇电话吗?”
陆国庆做出摇辘轳的样子:
“就这么摇,跟摇水车一样,越摇劲越大。”
关键时候,严守一站了出来。上次严守一脸上受伤,吕桂花给他搽紫药水,使他在众人面前的地位有所提高,虽然还不能完全抹平偷饺子招供的痕迹,但可以偶尔抬一下头。这个偶尔,现在就用到了关键时候:
“陆国庆没打过电话,前天他还问我电话长得什么样。”
陆国庆一鞋底摔到严守一头上:
“我没打过电话,你打过电话?”
严守一被鞋底摔得头冒金星,也不由火了,一头将陆国庆顶倒在门框上:
“我也没打过电话,但我认识看电话的老牛。”
陆国庆在门框上擦着嘴角的血,陌生地看着严守一:
“认识老牛有什么了不起?”
严守一:
“我不会摇电话,老牛会帮我摇。”
杜铁环这时站到了陆国庆一边,指着严守一:
“你话都说不利索,要是打不通,不是误了大事?”
严守一摘下自己的帽子,摔到杜铁环面前:
“要是打不通,我就一个人跑到三矿!”
又拉开架势要与杜铁环打架。这时吕桂花脸已洗完,在用双手编辫子。她环视众人一圈,最后看定严守一:
“白石头,明儿早上吧。”
因为吕桂花,严守一1969年打上了电话。三十年后严守一计算,如果没有吕桂花,他在世界上打电话起码要推迟十年。如果是一个民族,早十年和晚十年用上电话,国民经济的发展速度会非常不一样啊。
1969年,严守一的嗓子开始变声。过去嗓子像小公鸡,现在突然有些老年的沙哑。严守一是用这种沙哑的嗓子,争取到了打电话的机会。但像上次偷饺子招供一样,他又把所有的同伙都得罪了。而且得罪得有些苦衷。陆国庆他们以为严守一用羊角把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是为了单独跟吕桂花呆在一起,其实严守一并不全是为了这个。两个月前张小柱来过信,他没钱寄回信,也想借吕桂花给牛三斤打电话,让牛三斤给张小柱捎个话儿,他留给严守一的废矿灯不亮了,废电池没电了,无法往天上写字了,他想告诉张小柱,能不能等牛三斤回来的时候,再给他捎回来一块废电池。但这话既不能告诉吕桂花,也不能告诉陆国庆他们。陆国庆他们,一举一得他们都急了,一举两得他们还不疯了?
比这更困难的是,这一切还不能让严守一他爹知道。上次因为给张小柱寄回信,严守一就挨了他爹一巴掌,现在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口信,等于旧事重提;同时,连陆国庆他们知道的去镇上邮局打电话,也不能让他爹知道。因为打电话的是吕桂花,镇上看电话的是老牛,这两个人他爹在世界上都反对。三件事知道一件事,三个人知道一个人,严守一都得挨打。
作者:
int_st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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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33:00
感谢上帝,这几天安排老严得了伤寒,躺在家里打摆子。前晌盖三床被子还冷,后晌浑身出汗,湿透了三床被子。从吕桂花家回来,严守一站在爹的床头,先是皱着眉嘬牙花子,后是哑着嗓子说:
“爹,冷吗?我给你去烧块砖。”
“爹,热吗?我给你舀瓢凉水喝。”
说着说着动了真情:
“我有点想俺娘了。”
最后看着奶:
“不能让俺爹这么干挺着。”
爹和奶都抬起眼睛看严守一。严守一:
“我明儿一早到镇上给俺爹抓药去!”
爹哆嗦着闭上眼睛不说话。奶:
“俺石头长大了。”
不容易。镇上看电话的老牛,和卖葱的老牛成了两个人。老牛卖葱时,严守一记得他很和蔼,现在架子很大。1968年是娘们腔,1969年成了爷们。职业的转换,原来也能变嗓。从严家庄到五里镇,有四十里山路。走到半路,天上飘起了碎雪。路上羊角把自行车老掉链子。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五里镇,又逢大集。严守一扛着自行车,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到邮电局小楼前,严守一发现自己挤掉一只鞋。这时雪停了,回头在烂泥中找回鞋,再赶到邮局,正赶上老牛下班。
“下班了,下班了,下午再打!”
电话室的墙上,拴着两捆碱性电池。老牛正在把摇把电话,往一个木头匣子里装。接着又在木头匣子上加了一把大锁。因为逢集,屋里挤满打电话的人。严守一满头大汗,从人缝里钻到老牛面前:
“牛大爷,俺骑车跑了四十里。”
老牛:
“你跑四百里,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电话累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
严守一:
“大爷,俺爹是严家庄的老严,过去和你一块卖过葱。”
老牛定睛看严守一。严守一沙哑着嗓子:
“去年冬至,你到俺家喝过水。”
老牛看严守一,从屁股蛋上摘下一串钥匙,欲开电话匣子上的大锁。突然又停住:
“那也不成,我得听尚所长的。一到下班,亲爹也不能打电话!”
这时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上前:
“大爷,下午啥时候呀?”
老牛又定睛看吕桂花,看着看着笑了:
“回家吃个馍,喝碗汤,也就一袋烟工夫。”
吕桂花这句问话,把严守一害苦了。她使严守一对于1969年阴历十一月初八这一天的时间不好安排。要么电话马上打,要么老牛吃饭的时间索性长一些,他好去药铺给他爹抓药。吕桂花来镇上只有一件事,严守一有三件事。现在老牛说一袋烟工夫,不上不下,严守一就不好离开。路上严守一就有些犹豫,给他爹抓药的事告不告诉吕桂花。但一告诉,上路就成了一举两得,会破坏两人共赴打电话的气氛。最后没告诉,路上倒默契了,吕桂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他的后腰,现在事到临头再告诉,自己跑去抓药,让吕桂花一个人留下等着打电话,各干各的,就不单是一举两得而成了夹带私货。原来路上你是骗人呀。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于是严守一就盼着老牛早点吃完饭,半袋烟工夫才好。等打完电话再去抓药,抓药就成了顺便,还能另讨吕桂花一个欢心:
“原来你一直没说呀!”
严守一和吕桂花守在邮局门口,每人吃了两个烧饼,用了半袋烟工夫。但老牛这顿饭吃得有点长。一直到太阳偏西,老牛才趿拉着鞋回来了,打着哈欠向大家解释:
“家里来客了。”
接着开电话木匣子上的大锁。一群打电话的人又在那里拥挤。严守一开始奋不顾身,挤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吕桂花给他的两毛钱,往老牛手里递。老牛接过钱:
“往哪儿打呀?”
严守一:
“长治三矿,我打三矿!”
老牛昏沉的脑袋,似乎突然清醒了,又将钱扔回来:
“三矿?三矿可不成!”
严守一:
“为嘛?”
老牛:
“太远。二百多里,得多少电线杆呀!县里几十里都听不清,还打三矿!”
严守一都要哭了:
“大爷,俺等了一天呀,动都没动!”
老牛:
“那也得给你排到最后,先捡近的打。”
吕桂花劝严守一:
“等就等吧,只要今天能打上就成。”
严守一欲哭无泪。越是这时候,越不好提抓药了。这时严守一倒有些心疼爹。爹还在家里一阵冷一阵热地躺着呢。终于,太阳快落山时,屋里就剩下老牛、严守一和吕桂花三个人。老牛:
“我可告诉你们,你们这电话太费劲,十有八九打不通。”
严守一已经不关心电话打通打不通了,又将钱往老牛手里递:
“大爷,不管通不通,快点试一试吧。”
老牛沉着脸,开始摇电话,对着话筒喊:
“三矿,接三矿!”
但电话里“嘟嘟”一阵,断了。老牛抖着手:
“看看,我说打不通,你们还不信!”
又说:
“我管电话也一个多月了,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
严守一看吕桂花:
“嫂子,打也打不通,要不咱走吧?”
吕桂花上前对老牛说:
“大爷,再试一次吧,事情很急呀!”
老牛看吕桂花:
“谁事情不急都不会打电话。我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
又使劲摇:
“三矿,要三矿!”
但意外的是,这次电话里有了声音:
“哪里,你要哪里?”
老牛:
“我要的不是你,是三矿!”
对方:
“我这里就是三矿,我这里就是三矿!”
老牛有些慌张,又有些怀疑:
“怎么会是三矿呢?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你是谁,你是谁?”
对方:
“我是三矿的老马,看电话的老马。你是谁,你是谁?”
老牛大为惊喜:
“嘿,还真是三矿。我是五里镇的老牛,五里镇看电话的老牛。老马耶,今天我们这里是大集。我去年冬天到你们那里卖过葱,你还记得我吗?”
老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迟疑:
“老牛,哪个老牛?到矿上卖葱的多了。”
老牛:
“冬至前一天,戴一火车头帽子,拉葱的毛驴被铁道绊了一下,腿有些瘸。”
老马半天没说话,似在记忆中搜索,半天才含糊地说: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老牛:
“老马,说话也就天黑了,你吃饭了吗?”
老马:
“接班的还没来,还没吃呢。“
老牛:
“今天矿上吃糊糊还是吃面条?”
老马:
“昨天吃的是糊糊,今天大概是面条吧。”
这时吕桂花用胳膊捣了捣严守一。严守一上前:
“大爷,让俺嫂也说两句。”
老牛这时才想起打电话的是严守一和吕桂花,不情愿地把话筒交给吕桂花:
“说吧,快一点,别罗嗦!”
吕桂花握话筒的手有些哆嗦,嘴也有些哆嗦:
“是三矿吗?我找牛三斤。”
老马在电话那头:
“牛三斤,牛三斤是谁?”
吕桂花:
“他在矿上挖煤。”
老马:
“矿上挖煤的有好几千人,电话就一个,我到哪里给你找去?有话快说,我回头通知他。”
这时吕桂花将话筒交给严守一,小声说:
“找不着你哥,是别人,你说吧。”
严守一接过话筒,手也有些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老马在那头急了:
“怎么不说话?我把电话挂了啊!”
严守一慌忙用变声的沙哑的嗓子说:
“大爷,我叫严守一,小名叫白石头,俺嫂子叫吕桂花,嫂子就是问一问,牛三斤啥时候回来呀?”
老马:
“就这点事呀?这事儿还用打电话?”
作者:
int_st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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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34:00
啪”地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说,就是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话儿,给他往回捎废电池的事。但老牛已经从他手里夺过电话,开始往木头匣子里锁。
从邮电局出来,严守一慌忙用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去药铺给他爹抓药。但药铺已经关门了。使劲砸门,不开。旁边一个卖牛舌头烧饼的老头说,药铺掌柜刚刚下了门板,去十五里外的马家铺子给猪看病去了。1969年,镇上就一个药铺,药铺掌柜既看人,也看牲口。卖牛舌烧饼的老头说,早来半袋烟工夫,就赶上抓药了。从镇上打电话回来,严守一被他爹用井绳抽得浑身乌青。井绳还沾了凉水。挨打不是因为没有抓到药。没抓到药就对了。因为严守一骑车到镇上走了不久,他爹的病就减轻了。发冷发热五天,该好了。他爹从床上起来,扶着墙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街上。头还是有些晕。天上飘着碎雪,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有些虚。这时碰到严守一的堂哥黑砖头。黑砖头当年十四岁,属羊,比严守一大两岁。两年前腊八那天,家里煮肉,两人为争一个猪蹄打过架,严守一一碗砸下去,将黑砖头的头砸破了,从此两人成了仇人,不再说话。现在黑砖头见缝下蛆,在虚影里,把严守一骑车去镇上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了老严。黑砖头起到了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没有起到的作用。
严守一挨打后,十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他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彻底完了。第十一天,牛三斤从长治三矿回来了。第十二天,蒋长根在学校告诉严守一,昨天晚上他们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牛三斤说起十几天前严守一和吕桂花给三矿打电话的事。牛三斤告诉众人,矿上也就一个电话,凡是打电话说的事,看电话的老马都通过大喇叭广播。矿上都是山,山后还是山。那天严守一在电话里说了一串话之后,老马便打开扩音器在大喇叭里广播:
“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叫吕桂花,吕桂花让问一问,最近你还回来吗?……”
牛三斤说,当时矿上正值换班,成千上万的矿工,正顶着矿灯,满脸乌黑,从不同的矿口钻出地面。还有许多人开始往地下钻。矿上正在下大雪,老马的声音在山里不断重复,山里有回音,大雪纷飞中,声音就成了千万个老马。大家听到广播,都顶着雪,愣着脑袋、露着白牙笑了。以后的十几天里,这在三矿成了一首歌。每天一到吃饭,大家就敲着饭盆唱:
牛三斤牛三斤话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让问一问
最近你还回来吗?
……
严守一哭了。三十多年后,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严守一在清谈节目《有一说一》中做了一期节目叫“打电话”,这期节目不但创了《有一说一》收视率的新高,“牛三斤和吕桂花”的歌曲也开始在社会上流传。这年年底,因为这期节目,严守一获得观众投票评出的“金嘴奖”。一年以后,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到北京报考戏剧学院表演系,住在严守一家。严守一刚见牛彩云,吃了一惊:
“像,跟你妈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
牛彩云并不扭捏,操着山西话说:
“俺妈一在电视上看到你就笑。‘打电话’那一期她也看了。但她说,跟她到镇上打电话的不是你,那时你不会骑车。”
严守一吃惊地问:
“不是我,那是谁呀?”
牛彩云:
“俺妈想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说,谁也不是,那一年她根本没到镇上打过电话。”
“我靠!”
严守一脱口而出,感叹词回到了1969年。
第二章于文娟沈雪伍月(上)
因为一个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快,真快。”
这是地雷爆炸时严守一的第一反应。由此严守一知道,如果发生意外事故,人在临死之前,意识是清醒的,还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不过急手现抓,这句话找得合适不合适,就难说了。很可能是一句废话或扯淡的话。严守一又感到,世上的事物像猴皮筋,有时候扯起来很长;一下弹出去,时间又会突然浓缩。比这些可怕的是,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过去说话慢条斯理,不管见到谁,都是没说话先笑;现在面对地雷爆炸,突然改变了语速,从事变说到婚变,“嗒嗒嗒嗒”,嘴像机关枪似的;脸色倒没变,还笑着,像上个世纪一个叫董存瑞的战士,拉响了炸药包,还面带微笑,意思是:宁肯粉身碎骨,也得让这碉堡炸了。倒显得面对地雷冒烟,严守一有些惊慌失措。他在电视上主持节目时谈笑风生,现在拧着眉头想半天,也吭哧不出一句该说的话。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也没有找出来。等于文娟回身向他收缴家里的钥匙时,这句话他想出来了:
“保重。”
但严守一马上觉得,世上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扯淡的了。
离婚的原因非常简单,二月十一号这天,于文娟从严守一的手机里,发现严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女人。一开始严守一认为于文娟离婚是为了别的女人,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
严守一的好朋友叫费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严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场面热闹得像沸腾的火锅;过了四十岁,男人中,就剩下这一个,像凌晨两点的酒店大堂,偶尔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喝咖啡。严守一有时回想,热闹时朋友们说过那么多话,竟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一句;现在朋友剩一个,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费墨一九五四年生,属马,比严守一大三岁。费墨是个胖子,是个矮胖子,是个大学教授,北京人,脸上架一深度眼镜,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对襟褂子,冬天脖子里爱搭一条围巾,说话文白相间,严守一初见到他,马上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费墨与严守一的老婆于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学同学。六年前,小表舅的儿子过百天,严守一和费墨碰到一起。那顿饭吃的是火锅。初次见面,严守一以为费墨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为半顿饭过去,费墨只顾仰身涮肉,伏身蘸料,吃出一脸胖汗,没说一句话。大家没在意费墨,依旧海阔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话,又聊了一些黄色笑话,接着聊到眼前的火锅,由北京火锅说到重庆火锅,由重庆火锅说到四川火锅,严守一断定如果下锅的麻小产于湖北,湖北臭河沟多,那么所有的火锅都源于四川,因为四川是个盆地。费墨这时摘下眼镜擦汗,慢条斯理地发了言。发言并不看众人,看着房顶。说火锅并不从火锅开始,而是引经据典,从胡人谈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锅盔”,一个火锅,竟和秦灭六国有关系。六国灭完,众人以为就完了,费墨又从秦朝兜回清朝,原来火锅的诞生刚刚开始。于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
“边吃边听。”
没想到这话惹着了费墨,费墨又低头吃肉,不再说话,任清朝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任火锅不明不白,好像这顿饭除了费墨,其他人都是瞎吃。以后又碰到过几次,或开会,或吃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费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语之间,又总有人惹得费墨不痛快。严守一看他是个杂家,又好为人师,适合做电视节目,便邀他到《有一说一》当策划。《有一说一》是个社会、生活栏目,话题繁杂,不愁费墨没有用武之地。从时间上讲,所谓策划,平时不误在大学当教授,没课的时候来电视台出些点子;每月说不了多少话,到了月底却有一份丰厚的酬金。没想到邀了两次,费墨辞了两次:
“我不会说话。”
这时严守一已与费墨熟了,严守一:
“你要不会说话,全国人民都得憋死。”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
“我说的不会,不是这个不会,而是那个不会。”
严守一明白了,他说的“不会”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严守一:
“为嘛呢?”
费墨:
“话有话的用处,我不至于拿话赚饭吃。”
严守一:
“你在大学讲课,不也是拿话赚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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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35:00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
“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授徒,一个是做秀,一个是授业解惑,一个是自轻自贱,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戏子,明白了吧?”
严守一恍然大悟,只好作罢。但过了两个月,严守一又去邀。因在两个月之中,严守一经常想起费墨,一想起就笑。就像1968年他爹卖葱时一想起老牛就笑一样。严守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忘一个男人。严守一说:
“老费,我这是三顾茅庐。”
“知你看不上我们,无法与我们对话,但你也得顾及影响。我这次来,并不是代表我自己!”
费墨倒吃了一惊:
“那你代表谁呀?”
严守一:
“我代表天下的苍生,再不能让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了!”
“如果你再把授业解惑局限在学校,你就是自私。”
费墨像孩子一样“噗啼”笑了,点着严守一:
“自认识你以来,就这句话,说得还算幽默。
但又说:
“那也不能因为你一句话,我就弃良从娼。”
严守一:
“请你过来,主要也不是为了让你帮我们做事。”
费墨又吃了一惊:
“那为了什么?”
严守一:
“事情并不重要,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主要是为了经常见面。”
费墨盯着严守一看,看后叹了口气:
“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花马掉嘴的人,谁知也是个有心人。”
“原来以为你是个名利之徒,谁知也稍微懂一点朋友。”
就这样,费墨被严守一拉进《有一说一》。一开始严守一并不强迫他做什么,平时爱来不来,到月底就送酬金。后来倒是费墨坐不住了,主动过来策划节目。严守一:
“老费,在家歇着,这里的工作我们能做。”
费墨点着严守一:
“原来以为你是个厚道人,谁知很毒。”
“无功不受禄,一点小钱,弄得人坐立不安。严守一,你不该软刀子杀人。”
费墨加入《有一说一》的策划队伍,《有一说一》果然和过去不同。严守一一开始担心费墨放不下大学的架子,大学和电视台,正像费墨说过的那样,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同样的话,两种不同的说法,担心费墨给弄拧巴了,没想到费墨能上能下,进得厅堂,也下得厨房,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费墨说话慢,做事也慢,严守一从不催他。但几年之中,费墨策划出几期节目,个个叫好。一期叫“孔子来信”,讲中国街头悬挂的大字标语,字码搭错不说,字和字连出的意思,也像白痴的眼睛,大而无神;一期叫“克林顿上小学”,那时克林顿还在美国当总统,和莱温斯基的事爆发了,又死不认帐,讲他小时候英文没学好,不知道哪一个名词和动词搭在一起,才能表达出两人发生了男女关系;一期叫“学话儿也疯狂”,讲中国人在学“疯狂英语”,人还没疯,英语自个儿先疯掉了……除了这些理性的,还有感性的,譬如,去年与严守一聊天,聊出一期“打电话”,讲严守一1969年陪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的事,一声二百里外的问候,原想着惦念一个人,没想到惦念出一大片,还包括群山和山底下;片头片尾,又让现场的乐队用摇滚乐方式演唱了一遍当年三矿大喇叭里广播的“牛三斤和吕桂花”,都大受观众欢迎,使《有一说一》一年上一个台阶。剧组开会的时候,严守一说:
“主要是文化的力量,使《有一说一》与众不同。”
“为什么我们年年上台阶,别人走下坡路呢?区别在于,面对这个世界,老费有话要说,别人都是没话找话。”
“我建议,以后我们就不要叫老费了,叫费老。”
费墨看着窗外,叹一口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所有开会的人都想笑,但都憋住没敢笑。
但时间一长,严守一发现费墨也有一些文化人的小心眼。两人一块出去开会,赴饭局,因严守一是主持人,脸熟,大家自然围着严守一说话、照相、让他签名,往往把费墨晾到一边。满肚子学问和典故,无人理睬。饭桌上谈话,只要有严守一在,费墨就成不了话题的中心。有时在别人的话题上插话都困难。遇到这种场合,严守一有意把费墨推出去:
“这是费教授,我们《有一说一》的总策划。《有一说一》所有的节目,都是他思想的体现,我就是他的传声筒。”
大家吃了一惊,马上对费墨说:
“久仰久仰。”
但大家仰完之后,还是像飞蛾扑灯一样,扑向传声筒,不理思想源。或者说,弄不清光源在哪里。费墨得闷一晚上。开完会,吃完饭,回到车上,严守一开车,费墨坐在旁边,车里得闷半天。一次严守一解嘲:
“费老,不必当真,您是孔子,我是戏子。”
“本来想让费老教导他们如何生活,没想到他们自己倒不在意。民族的素质就这样,鲁迅当年都无药可救,到了费老,你不管他们也罢。”
费墨看着窗外的街景,一言不发。
一次费墨策划了一个节目叫“笔记”。费墨的原意是个人的笔记,比史书和报纸上记载的历史更可靠,准备在录制节目时,让各个年龄段的观众,每人读一段自己的笔记。费墨的策划原语是:你在地狱,也在天堂,无人把你从地狱领到天堂,但你可以把天堂过成地狱。《有一说一》的编导大段不顾费墨的原意,发挥了一下,由笔记发挥到笔记本电脑;他与一家电脑公司联系,如果《有一说一》录制现场出现他们的笔记本电脑,这家公司给《有一说一》五十万赞助费。虽然两者风马牛不相及,有些拧巴,但电脑也就是摆一摆,对话题并不伤筋动骨。费墨摇摇头,没说什么。电脑公司的老总请严守一吃饭,因节目是费墨策划的,严守一便把费墨拉上了。席间没出什么问题。这位公司老总喜欢《红楼梦》,费墨虽然在大学教社会学,也是半个红学家,虽然两人喜欢《红楼梦》的角度不一样,但马上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麝月洗澡。麝月洗澡的时候,宝玉到底是否参与,参与到什么程度,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严守一倒是插不上嘴。一顿饭吃下来,费墨满面红光。但宴席要散时,出了问题,公司老总这时撇下费墨,单送严守一一个笔记本电脑:
“请严老师工作用。”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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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37:00
接着打开电脑,不厌其烦地给严守一讲解电脑的程序。费墨又被晾到了一边。费墨抽着烟,看着对面墙上的“秦王出巡图”,一言不发。严守一觉得这个公司老总不懂事,两个人来,东西只送一人,五十万都掏了,哪在乎这几千块钱?几千块钱不算什么,估计费墨也不会在乎,但厚此薄彼,牵涉到一个人的尊严。毛主席说《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你连《红楼梦》一个字都没读懂。但正因为这笔记本电脑是送严守一的,严守一又不好马上转送费墨。饭吃完,公司老总又邀请严守一去他们公司参观,这时把费墨捎带上了:
“一块去,到公司看看,我办公室还有一张秦可卿春睡图。”
费墨的目光从秦王身上收回来,将烟头在烟缸里捻灭:
“我就不去了,还有正事。”
严守一也觉得再让费墨到公司去会更加尴尬,但他无意之中说了一句错话:
“也好,跑腿的事我来干,请费老回去,再考虑考虑这个节目。”
这时费墨突然翻了脸:
“这个节目不用考虑了,不能做!”
饭厅所有的人都愣了。严守一也猝不及防,嘴有些结巴:
“为什么?”
费墨脸色铁青:
“太商业了,太夸张了,不符合《有一说一》的精神!”
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起大衣,往脖子里挂上围巾,一个人走了出去。严守一又觉得费墨太过分了,不该因私废公,不顾大局。节目不做,五十万就打水漂了。但严守一仍由着费墨,“笔记”还没出生,就让它死在娘肚子里了;天堂还没进,就让它下了地狱。编导大段埋怨严守一:
“全是你惯的!”
“你老费老费老的,把他抽上架子,看看,现在下不来了吧?”
严守一:
“这也是费老可爱的一面啊。”
“原来我最看不起中国的知识分子,缺乏独立人格,现在看来,唯一得真传的,也就费老一个人了。”
“回去好好读读《史记》,萧何为嘛月下追韩信呢?”
……
但严守一并没有对大段说心里话,他忍让费墨的真正原因,是短短几年,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四十岁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过了四十岁,就知道有话无处说,显出朋友的重要来了。费墨当着人爱摆架子,单独和严守一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本相。特别是两人喝醉的时候,费墨就不是费墨,费墨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费墨说,严守一听。费墨不说到口吐白沫不算完。但一次喝醉的时候,费墨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像空中断电,突然出现了空白;好不容易等电路接通,费墨又开始伤感,突然点着自己的嘴:
“贫。”
又点自己的嘴:
“可它除了贫,还会干什么呢?”
严守一倒学着费墨平时的口气安慰他:
“费老,不能这么说,对您叫贫,对于我们,您牙缝里剔出来的东西,就够营养大家一辈子了。”
费墨没理严守一,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感叹:
“嘴里贫,是证明心里闷呀。”
接着泪流满面。严守一看着费墨,倒半天说不出话来。久而久之,严守一闷的时候,也常对费墨说知心话。对妻子于文娟不能说的话,也对他说。严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边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瞒别人,不瞒费墨。
当然,费墨也有愉快的时候,那就是在《有一说一》剧组里。《有一说一》栏目十几个工作人员,从严守一到接电话热线的小姑娘,都对费墨非常尊重。社会上不知道费墨的重要,这里知道费墨的重要。大家能听懂费墨话缝和字缝背后的意思。费老是个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好像只有这里懂事,全社会都不懂事一样。渐渐全剧组说起话来,都学得跟费墨似的。包括他慢吞吞的语速。平常一句话,也要绕半天圈子,指东打西,指狗骂鸡一番。费墨高兴起来,像个小孩子。剧组的女编导小马,是个刚招聘来的女大学生,费墨夹着包走进办公室,如果小马正上网查资料,兜头会说:
“茶。”
费墨马上放下包,满脸堆笑,跑着肥胖的身子去给小马沏茶,如同幼儿园的孩子见到老师。本来费墨一礼拜到剧组来一趟就行了,但他渐渐两趟,三趟,好像只有这里温暖,全社会都冰凉一样。
这天清早,严守一开车到费墨家接费墨,一块去电视台录像。平时接费墨,费墨知道是去《有一说一》剧组,胖脸都是笑呵呵的。严守一故作卑谦状,给他接包,拉车门,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费墨从门洞里钻出来,一脸苦霜,对严守一的接包和拉车门不理不睬,严守一便知道费墨昨天晚上在家里渡过的很不愉快。费墨的老婆叫李燕,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一个旅游公司的职员,也和社会上其他人一样,懂事不到哪里去,不知道费墨对于世界的重要,言来语去,常惹费墨生气。这时严守一又发现费墨另一个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还爱迁怒。就好像与电脑公司的老总话不投机,他会迁怒到节目上一样,他与老婆闹了矛盾,也会在别人身上和别的话题上找补回来。严守一看他上了车还耷拉个脸,开车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区,严守一小心地问:
“费老,我们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还是走理性的四环路?”
费墨看着窗外不理人。严守一只好闭上嘴,埋头开车。等车上了四环路,费墨果然开始迁怒了:
“老严,我不是说你,没事也坐下来看点书,知识欠缺,是会误事的。”
严守一一愣怔:
“我又误什么了?”
费墨:
“昨晚播出的节目你看了吗?”
昨晚《有一说一》播出的节目叫“如今我们没发明”,也是费墨策划的,讲我们这个民族的惰性和懒性,五千年的文明史,除了会自己跟自己打架,不会别的,宋朝之前还发明过火药和指南针,宋朝之后到现在,从洗衣机、电冰箱,到汽车和飞机,没有一桩是我们发明的,但还无耻地用着。但昨晚严守一又跟人吃饭去了,没看。严守一看着费墨,摇摇头。费墨:
“里面有硬伤,你知道吗?该发挥的时候你不发挥,不该发挥的时候你瞎发挥。昨天我在电视里看了一眼,就这一期我没盯着,你就出了问题,你怎么把蒸汽机说成是牛顿发明的?”
严守一吃了一惊:
“不是他?那是谁?”
费墨:
“瓦特,瓦特知道吗?”
严守一也恍然大悟,但也知道昨天晚上费墨家里很不平静,不管是牛顿或瓦特,搁在平时,费墨都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但他不敢讲这层意思戳破,只好检讨自己:
“怪我与这些人不熟。”
费墨:
“单是怪你就完了吗?策划上打着我的名字,知道的,是你没文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的发明呢!”
正在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顿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费墨,打起右侧的转向灯,躲着身边驶过的车流,从最里面的快行道靠到外边的慢车道,停到临时停车线上。费墨瞪了他一眼:
“又搞什么名堂?”
严守一:
“手机拉家里了。”
费墨顺着自己的情绪一阵烦躁:
“那怕什么?该录像了,顾不上了,下午我还有事。”
严守一双手把着方向盘:
“今天于文娟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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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38:00
费墨明白了严守一的意思,是担心他的手机被于文娟拿到,发现他手机里有问题,这时忘记了自己的情绪,点着严守一:
“我说吧,你冤枉瓦特不是偶然的,这些天你一直心神不宁,证明心里有鬼!我不是说你,你整天在外边胡闹,早晚会出事!”
又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就料定,‘鬼’今天恰恰会来电话呢?”
严守一用手指磕着方向盘叹气: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费墨掏出自己的手机:
“通知那‘鬼’一声不就完了,用不着折回去。”
严守一:
“还是带在身上踏实,不然一会儿主持节目时又乱。”
接着将车从立交桥快速往回盘,费墨在旁边又一阵烦躁:
“你来往的那些人,说好听点叫‘蜜’,说句实话就是破鞋!“
“麻烦,为搞破鞋,多麻烦呀。”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今天倒休。于文娟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上班。严守一回家拿手机时,她正在家练气功。于文娟是南京人,爱吃盐水鸭;严守一是山西人,爱吃刀削面。两人除了在吃食上有些冲突,结婚十年风平浪静。十二年前,严守一还不是主持人,在电视台当编导,那时北京还风行交谊舞,两人是在舞会上认识的。于文娟后来说,当时看上严守一,是喜欢听他说话,说他说话逗,严守一一说话她就笑。严守一恰恰相反,找她是因为喜欢她不爱说话,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还有脸上浅浅的笑容。最后两人结婚了。周围的朋友,都对这婚姻很满意。唯一的问题是,结婚十年,两人夜里从无采取措施,但一直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不是严守一的问题,是于文娟的问题。于文娟便开始一罐一罐喝中药。后来见了一位气功大师,开始练气功。别人练气功是为了治癌,为了来世,严守一他老婆练气功是为了这世怀孕。一阵气功一身汗,于文娟从容不迫。看她孜孜追求,严守一感到有些好笑:
“没有就没有吧,时尚青年都喜欢丁克家庭。”
于文娟不好意思笑了: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奶奶。”
这里说的奶奶,是指严守一他奶奶。十年前结婚时,两人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奶奶把一枚祖传的戒指送给了于文娟。以后春节回去,奶奶便盯她的肚子。严守一:
“她一农村老太太,懂得什么?”
于文娟:
“答应过的,不可失信于人。”
后来严守一发现于文娟孜孜追求怀孕并不是为了奶奶,而是她知道严守一的性格,见人易感动,易冲动,喝酒易喝大,冲动起来不计后果,怕他在外边胡闹;想怀孕生子,用一个孩子套住严守一。严守一过去在电视台当编导时默默无闻,这种感觉还不明显,一个偶然的机会当了清谈节目的主持人,节目越办越火,严守一渐渐成了名人,这种感觉就明显了。严守一对于文娟的想法也感到好笑,一个孩子,能套住谁呢?有孩子离婚的多了。
后来严守一又发现于文娟追求怀孕的目的并不单是为了套住严守一,而是想找一个人说话。结婚十年,夫妻间的话好像说完了。刚结婚的时候,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能从天黑说到天明;现在躺在床上,除了干那事,事前事后都没话。有时也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但找出来还不如不找呢,全是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别人的事。而且是干聊,像机器一样,缺润滑油,转着转着就不动了。最后就索性不说。一次于文娟愣愣地说:
“我现在听你说话,都是在电视上。”
严守一倒吃了一惊。但从此对和于文娟说话就更加紧张。好在两人都习惯了,于文娟并无深究。最明显是吃饭的时候,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子前,一顿饭吃下来,只有碗筷的声音。终于有一天,严守一发现于文娟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那天晚上,严守一在外边吃饭,突然感到胃有些不舒服,便提前离席回家。回到家,于文娟并没有发现。严守一欲到卧室躺一会,到了门前,发现于文娟背对着门,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塑料秃头娃娃,正对着它喃喃说话。说她小时候不爱笑,爱哭;爹在南京一家无线电厂工作,娘在街道烧大茶炉,娘发起火来,老用掏煤渣的铲子打她;她有一个伯父,长得白白胖胖,竟对她不怀好意,十五岁那年……许多过去没对严守一讲的话,现在对一个塑料秃头娃娃讲了。严守一听到以后,不是对妻子产生同情,而是感到瘆得慌。他又悄悄退出了家,在外边遛跶一个小时,才重新回来。从此对妻子追求怀孕不再干涉。
严守一对这婚姻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不满意,就好像放到橱柜里的一块干馒头一样,饿的时候找出来能充饥,饱的时候嚼起来像废塑料。背着于文娟在外边胡闹的时候也觉得对不起人,但晚上哪儿也不去,回家里两人大眼对小眼干坐着,又觉得发闷。别人的家庭时常吵架,严守一家一年四季没有动静。有一段时间,严守一特别羡慕夫妻两个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吵架,脸红脖子粗,旁若无人,似乎世上只剩他们两个。他们相互骂出来的话,怎么那么有激情、那么愣和那么有创造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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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39:00
但严守一又不想离婚。人像狗一样,时间一长,就对一种环境习惯了,懒得换窝了。但后来严守又发现,事情还不是这样,而是他对于文娟还有许多留恋。沉默归沉默,但沉默的底部不光有寒冷,还有许多温暖。1999年冬天,严守一像三十年前的他爹一样患了伤寒。比他爹当年的伤寒还重。上午发冷,屋子像个大冰柜;下午发热,像螃蟹进了蒸笼;晚上开始说胡话。昏迷之中,他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漆黑的夜里,又和儿时的朋友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往村里的天幕上写字。张小柱写:
娘,你不傻
严守一写:
娘,你在哪儿
娘便乘风而下。一个1960年被饿死的农村妇女,现在像电影明星一样披着散发,打着口红,袭一身白裙,将严守一的头抱在怀里。严守一搂着涂着口红的娘哭了。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时间已是第二天中午,搂着他头的不是他娘,而是于文娟。于文娟抱着他,像抱着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这时严守一发现自己没哭,于文娟哭了,一滴清水鼻涕,滴在他的脸上。于文娟见他醒来,想将他的头放回枕头上,拿床头矮柜上的牛奶喂他。严守一搂住于文娟:
“别动。”
于文娟便抱着严守一的头,在那里继续坐着。两人饿了一下午。这时严守一从于文娟身上闻到了几十年前田野里的麦苗香。为了这麦苗的香味,严守一昏迷中发誓,一辈子不离开于文娟。
当然,严守一对于文娟也有几点不满意。一,长得太端庄,像电视台新闻节目的女主持人,一看就是中看不中吃。白天中看,夜里不中吃,怀不怀孕还在其次。时间一长容易忘记她的性别。二,自1999年那次伤寒昏迷之后,夜里睡觉,于文娟爱像在医院一样抱着严守一的头。一开始严守一仍很感动,时间一长觉得有点像姐弟恋,已经四十多了,没必要赶这个时髦。同时头让别人抱一个小时以上,就开始发闷,人一点点向黑暗中坠落。沉默不能这么个沉默法。三,于文娟有洁癖,每天睡觉之前,都要逼严守一上下洗一遍,严守一从小在晋南严家庄长大,过去一年也不洗一次身,现在跟于文娟在一起,便觉得自己脏;物极必反,便想将这脏方方面面让它延伸开去。四,1996年,严守一他爹去世。去世之前已是一个傻子,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去世前一个月,严守一和于文娟回山西老家看爹。当时电视台正筹办清谈节目《有一说一》。在老家住了十天,电视台打来电话,让严守一回京,去试镜当《有一说一》的主持人。严守一匆匆回了北京,留下于文娟替自己照顾爹。二十天之后,严守一他爹去世。严守一回来奔丧,他的堂哥黑砖头私下告诉他,这个弟妹表面爱笑,内心歹毒,你不在,你爹临死的时候,老想跟她说话,她坐在床头不理你爹,埋头想自己的心思,最后让你爹一句话也没留下。但爹已死了,接着又要办丧事,严守一没有追究。他又想,一个傻子,就是留话,还能留什么呢?丧事办完,回北京的火车上,于文娟告诉严守一,他爹临死的时候有些变态,看她坐在床头,就上去抓她的手。黑砖头说于文娟不理爹严守一没有生气,现在于文娟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严守一生气了。生气不是生气于文娟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而是这种真相让严守一明白了另一个真相,那就是爹一辈子不会说话,一辈子沉默,跟娘1960年饿死之后,所有的亲人,包括成年以后的严守一,都忘了给爹另找一个女人有关系。爹在这方面的事让大家给忽略了。从此时常自责。但所有这些问题,十年间都没有摆到桌面上,海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严守一开着车回到家,让费墨在楼下车里等着,自己三步两步上了楼。在家门口,他屏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若无其事推开门。他记得自己的手机清早出门时忘在了鞋柜上,现在看鞋柜上手机没了,心中不禁一惊。到了客厅,见于文娟放着音乐,在正常练气功,心又放回到肚里。于文娟眼睛没有睁开,问:
“怎么又回来了?”
严守一:
“把文案拉家里了。”
接着去茶几上翻一叠材料。拿起一份材料往外走,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摸自己身上的口袋:
“我把手机也拉家里了。”
接着从于文娟身边的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手机。于文娟:
“刚才有三个电话,一个是剧组的,催你,说观众都入场了;一个是记者,要采访你;还有一个女的叫伍月。”
严守一一边往外走一边支应着:
“知道了。”
这时于文娟睁开眼睛:
“那个叫伍月的是谁呀?她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我,一上来,口气怎么对你那么冲啊?”
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镇静说:
“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逼我写自传,张小泉的学生,说话老没大没小。”
张小泉是严守一的大学同学。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出现不好解释的事情,只要说出一个熟人的名字,于文娟就不再深究。严守一说完,走出了家门。
但他没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已经七年了。一张嘴,七年总说一个节目,说累了。这也跟夫妻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刚主持节目的时候,像两个人刚认识一样,激动得有些过头,一上台,腿打哆嗦,嘴也哆嗦;说着说着,脑子会突然断电,眼前一片空白。一年之后,相互熟了,游刃有余,松紧有度,像骑着一匹马,奔驰在草原上,天地是那样宽阔。七年过去,马老了,人也老了,激情被草原磨光了,真成了一个牧民,放马成了自己的工作;站在台上,拿着话筒,像一个演员,每天都在演过去的自己;就好像在生活中,每天在演自己一样。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它跟夫妻在生活中还有所不同。生活中演自己是干转,对方会有感觉;镜头前自己觉得没劲,全国人民却觉得好,觉得比过去有激情时还好。大家相互熟悉了。大家喜欢在站台上接到熟悉的孩子,大家喜欢隔壁大妈的儿子,对陌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你没有激情在玻璃上滑过去,他们会欢呼你优美的舞姿;你想改变自己,首先他们就不答应。这还是他吗?隔壁家的那个孩子,怎么突然变得古怪了?在陌生的野地里瞎跑什么呢?过去的严守一和观众达成了一个默契,咱们一块呆着,谁也别动,就像共同嚼着废塑料的中年夫妻一样。严守一生气的不是全国人民不求上进,而是自己较不过全国人民的劲。这就应了大家跟他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
“你的嘴不是属于你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国人民的。”
这也是严守一从镜头前走下来,在生活中不爱说话的原因。这也是他和于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个讲不出口的理由。是全国人民把严守一害了。在电视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愿再演了。
七年前,发现严守一,把严守一推向主持人位置的人叫李亮,当时是电视台的一个副台长。李亮看中严守一的并不是他的嘴和谈话,而是他的一脸坏笑。“有一说一”,咱让一脸坏笑的人说出来。当时电视台所有栏目的主持人,都长得跟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一样。李亮也算力排众议。但半年前,李亮因为一台晚会的赞助问题被检察院逮捕。李亮在生活中多坚强啊,演得多像啊,但一戴上镣铐,马上露出了本相,开始顺嘴吐噜,说出他十几年的经济问题,十几年贪污二百多万,蹲了大狱,上了报纸。这也让严守一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不是说他贪了污,不是说他变了场就演不下去,而是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连污都不会贪呢?严守一特想哪天到监狱看看李亮,但因为自己这张脸大家太熟悉了,又没有这个勇气。
严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机,和费墨匆匆赶到电视台,已经比预定的时间迟到半个小时。录制现场,观众早入场了,有些烦躁不安。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孩子,孩子闹着要撒尿。《有一说一》栏目的现场乐队,正在即兴敲打一首轻音乐,给严守一补台。几只空中摄像机的长臂四处挥动,在寻找机位。严守一让化妆师简单在脸上扑了一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装外套,匆匆上了台。这时大灯亮了,严守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迟到了,路上有些塞车。当然塞车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赶到电视台门口,碰到一个女主持人。她叫什么我就不告诉大家了,她拉着我的手,又谈了一会儿心,让我忘了时间。但大家知道就行了,录完像,别到处乱说。”
演得还行,大家笑了。现场开始平静下来。严守一:
“许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说一》,在录制节目之前,我事先给大家说一下,现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会儿要说成晚上,因为我们的节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颠倒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
大家又笑了。烦躁的气氛一扫而空。每个人的身体和心情都得到了放松。但这段词严守一已经说了一千多遍。严守一说烦了,但每一次热场的时候,现场的观众都是第一次听到,都会哄堂大笑。这也是严守一和现场观众的别扭处。这时所有摄像机的红灯亮了,严守一开始主持节目: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结婚几年是个坎’,这个节目的策划是我们这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马,她现在还没有结婚。”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对这种利用调侃别人获取利益的手法也开始讨厌,但它在节目中屡试不爽。严守一:
“在讨论开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做一个检讨。上次在‘我们如今没发明’这期节目中,我把蒸汽机的发明者说成是牛顿。我们节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和瓦特比较熟,便说蒸汽机不是牛顿发明的。刚才我给牛顿打了一个电话,牛顿也说蒸汽机比较平常,要发明咱就发现地球引力。看来我错了,在此我向广大的电视观众致以深深的歉意!”
严守一向电视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现场鼓掌,笑。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费墨和其他一些《有一说一》栏目的工作人员在导播室通过一排监视器在观看严守一的主持。当严守一说到费墨和给牛顿打电话时,众人笑了,都看费墨。费墨看着监视器,也笑了。监视器中的严守一似乎已跨过了过去和现在给他积累的许多障碍,主持开始顺溜和忘我::
“结婚几年是个坎?三年,五年?俗话说七年之痒。我现在结婚十年,已经过了这个坎,我主持节目倒是七年。现场有多少结婚七年以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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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_st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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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43:00
观众中掀起一个高潮,人群中兴奋地举起许多手臂。严守一当头一棒:
“看来劫后余生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观众都笑了。这时费墨皱了皱眉:
“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面上顺,心里还惦着别的。”
女编导小马:
“我怎么没看出来?”
费墨拍了一下小马的肩:
“要不说你没结婚呢。”因为李亮出事,电视台开始对所有的编导和主持人进行职业培训。本来说只培训政治、法律和道德,因李亮出事,电视台又新提起一个副台长,代替李亮主持业务,这个副台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把业务临时加到培训上。四个方面,成了年底考核的标准。政治、法律、道德已培训三次,主持人的业务培训今天下午开课。严守一上午主持完节目,下午和一帮主持人赶到戏剧学院,像学生一样上台词课。教室是个普通的阶梯教室,翻板椅有一半是坏的;长条的课桌起了皮,上面有学生写的污言秽语;四周的墙壁也起了皮,如同人患了癣疥;教室又在一楼,背阴,显得又脏又冷。接受培训的主持人一共有二十一个,分布在电视台的各个栏目。大家都是以说话为生的人,或者说,都是不拿话当话的人,现在又来培训说话,便显得有些滑稽。由于大家天天在镜头前说话,都是名人;但名人一个人走出去是名人,如同骆驼来到了羊群里;现在骆驼跟骆驼在一起,也就无所谓高矮胖瘦了。看着寒酸的教室,大家都有些新鲜,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学时代。同时又埋怨李亮,怪他连污都不会贪,或者说意志不坚强,自己出了问题,连累大家也来陪绑;走进寒冷的教室,也如同走进了监狱。
电铃一响,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走上讲台。女教师披肩发,大眼睛,高鼻梁,瘦身,让人眼前一亮。寒冷的教室里,似乎突然温暖许多。但女教师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看到众人,似乎看到个空教室。严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倒没什么感觉。严守一身边坐着“幸运三十七”的主持人马勇,似乎有些兴奋。马勇长得一副猪相,扫帚眉,三角眼;但正因为长得丑陋,一说话观众就笑。这时马勇捣了捣严守一的胳膊,胖手指了一下台上:
“原来是个冷美人,如今可少见。”
严守一:
“严肃点,这可是咱们老师。”
讲台上的女教师上来并没有讲课,而是像在中学一样,拿出花名册,开始一五一十地点名:
“杜小环!”
杜小环主持“开心剧场”。主持节目时,不管剧场开不开心,观众没笑,她先笑。不过她现在没笑,在下边老实答:
“到!”
女教师:
“吴大鹰!”
吴大鹰主持“夫妻家园”,是个大胖子。教室里没人回答。
女教师加重语调:
“吴大鹰!”
不知是谁使坏,小声替答:
“没来。”
女教师板起脸:
“跟谁请假了?”
那人继续代答:
“他除了主持‘夫妻家园’,还在外边串着情景喜剧,哪有工夫到这儿来呀?”
女教师脸上便有些恼意。想说什么,忍了忍又念:
“夏丹心!”
夏丹心主持新闻节目。教室里无人回答。又有人代答:
“采访中央领导去了!”
这时大家发现那个代答的人是郑百川。郑百川主持体育节目。解说词老出错。“中秋节刚过,我给大家拜个晚年。”“你看她们的短裤也很有意思,网球运动员的短裤是特制的,里面可以放好几个球。噢,她们穿的是裙子。”在社会上传为笑谈。现在又在使坏。女教师看了郑百川一眼,接着点名:
“马勇!”
一脸猪相的马勇像中学里的坏孩子一样仰起脸大声喊:
“到!”
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大家笑了。女教师看了马勇一眼,继续念:
“李萍!”
郑百川又多嘴:
“她下午没节目呀,肯定是该来,没来。主持读书节目,本身就不爱读书,这哪成啊?”
女教师脸上没有表情,念:
“严守一!”
这时严守一裤兜里的手机哆嗦起来。进教室之前,他把手机的铃声改成了振动。他边掏手机边慌忙答:
“人在呢。”
女教师抬眼找到他,念:
“崔丫!”
崔丫主持少儿节目,四十多的老妇女了,天天头上插两只兔尾巴装小,这时操着童腔答:
“到!”
……
女教师合上花名册,看着大家:
“我们这个班应到二十一人,实到十一人,没到的都算旷课!”
教室里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了。沈雪看了众人一眼,接着话入正题:
“我叫沈雪,是你们这期台词短训班的老师。第一天开课,近一半的人没来。没来的已经违反纪律,就不说了;来的,我从你们的神情也可以看出来,好像辅导没有必要。你们主持的节目我都看过,我不想评价你们节目的内容,我想说的是,你们的台词说的都不规范。一个是发音,一个是吐字,都是说话最基本的。按照我们学院的要求,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不用麦克风,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应该送到剧场最后一排观众的耳朵里,否则就是对观众的不尊重……“
马勇又小声打岔:
“老师,你说的是十九世纪吧?”
但沈雪没理马勇,而是走到正低着头看手机的严守一身边。严守一刚收到一封短信,正在回复。沈雪:
“严守一,课堂上不准打手机,你知道吗?”
突然有人在头顶上说话,把严守一吓了一跳。他忙将手机合上,仰起脸笑着答:
“沈老师,我只是看看,没打。”
沈雪环视四周:
“我知道你们都是名嘴,我尊重你们,但,我希望你们也尊重我。”
这时严守一多了一句嘴:
“沈老师,没谁不尊重您。赶紧讲课吧,不然一会儿就下课了。”
没想到沈雪认真了,眼睛盯着严守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守一倒有些结巴:
“我,我没什么意思呀。半堂课过去,怪话全是他们说的,我一直没吭声,没招您呀。”
接着不理沈雪,继续低头回短信。没想到沈雪脸色铁青,一把抓过严守一的手机,从窗户扔了出去。幸亏窗外是草地,否则早摔裂了。沈雪:
“我告诉你们,这是大学,不是你们电视台!”
把手机突然抓过去扔了,是严守一没有想到的。严守一也火了,“呼”地站起来,指着窗外:
“沈老师,我上过大学,我认为您应该把它给我捡回来!”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愣了。僵持一分钟,沈雪转身走出了教室。两分钟后,严守一的手机拿回来了。沈雪将手机拍到严守一的课桌上,指着门外:
“以后凡是我的课,你在,我走!”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这时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所有主持人也觉得玩笑开得有些过份。郑百川、马勇、崔丫纷纷上来劝沈雪:
“沈老师,别生气。跟小严,不值当!”
“小严就是属狗的,经不起玩,说急就急!”
崔丫将严守一推到讲台上:
“马上写检查,就在黑板上!”
严守一也觉得应该给沈雪一个台阶,不然就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何况他还着急回手机里的短信,短信是清早担心的“鬼”发来的。于是在黑板上用粉笔写道:
沈老师,我错了。清早出门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跟谁闹别扭,别
跟老师闹别扭,不然考试会不及格。刚才一激动,忘了。
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大家笑了。沈雪也破涕为笑:
“严守一,你无耻!”五环路旁边有一个涵洞。涵洞旁边有一条僻静的杨林道。杨林道旁边有一条小河。从天到地,天慢慢黑了下来。但仍能看到河面上顽强地升腾着雾汽。严守一的汽车卧在树丛里。车在雾汽中显得影影绰绰。不远处的五环路上,来往的汽车已经打开了车灯。来往穿梭的车灯,使快速路像另外一条流动的河。
严守一正在车里淘气。跟他一块淘气的女孩叫伍月。伍月理一男孩头,脸盘长得并不漂亮,嘴角左边还有几粒雀斑,但身材好,细腰,翘臀,大胸,将手伸进内衣,像摸到了两只篮球。冬天,伍月爱穿短夹克,走在街上,稍一伸腰,便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肢。最勾人的是她的两只细眼,老蒙着,半睁半闭;偶尔睁开,看你一眼,就将你的魂勾了去。严守一想起了1969年的吕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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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45:00
严守一和伍月相识在庐山。去年夏天,《有一说一》做一期节目叫“开会”。在二十世纪,从民国大革命时期,到毛泽东时代,庐山开的会最多,每次会都开得惊心动魄和刀光剑影,于是便把拍摄现场移到了庐山。伍月在熊猫出版社当编辑。当时熊猫出版社正在庐山开年会。《有一说一》的编导大段和熊猫出版社的社长老贺是大学同学,双方都住在庐山宾馆,晚上便合在一起吃饭。因严守一是名人,出版社许多人便与严守一说话,合影。严守一也与他们插科打诨。社长老贺啧着嘴:
“今天晚上,说给别人,别人都不信。”
严守一:
“为什么?”
老贺:
“跟严守一在一起吃饭。”
又感叹:
“国嘴呀,没想到这么平易近人。”
严守一这才知道上了老贺的当。但他已有些喝大,也摸着头开玩笑:
“我也就是一普通人。”
没想到伍月在对面冷冷地说:
“你不是一普通人,你是什么?”
又说:
“严守一,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名人有些廉价。”
弄得众人和严守一一愣,都看伍月。伍月盯着严守一:
“你也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如果离开电视台,你就什么也不是!”
弄得局面有些尴尬。严守一的酒也有些醒了。吃饭的过程中,严守一一直没有注意伍月,伍月也没有与严守一说话和合影。现在望去,便看到了她蒙着的眼。偶尔睁开,像一把利剑,刺到了严守一的胸中。话说的虽然有些尖刻,惊世骇俗得有些故意,但细一想,也有道理。严守一端起一杯酒伸向她:
“多谢提醒,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吃几头蒜。喝酒。”
桌上的气氛才缓和下来。社长老贺忙说:
“借助电视镜头,也不是老严一个人。现在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妇乳皆知,要是搁到清朝,你就是皇上,走到大街上,卖葱的也不认识你。喝酒!”
这顿饭吃下来,严守一彻底喝大了。吃过饭,大家又借着月光到如琴湖散步。庐山的每一挂山壁上,都在月光下“哗哗”地往下流水。伍月后来在酒桌上也喝大了。渐渐两人落在了后边。由于喝大,两人不知不觉拉起了手。伍月一伸腰,月光下,露出腰间一抹雪白的肌肤,比月光都白。严守一的手便伸向了那里。伍月弯下腰“咯咯”笑了,突然将脸贴近严守一的鼻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做爱?”
一下又把严守一的酒吓醒了。过去他不是没有胡闹过,但跟别的女孩胡闹,都是水到渠成,像现在突然三峡截流,他还没有遇到过。严守一忙将手缩了回来。看到严守一惊慌失措的样子,伍月又弯腰“咯咯”笑了。突然她又用手掰过严守一的脸:
“我住102房。”
然后撇下严守一,追前边的人去了。
当晚的后半夜,严守一从三楼下到一楼,进了102房。我的天,她的篮球,她的尖叫。两人共同达到的高度。还有温度,她的体温似乎比平常人高两度,一贴肉就酥。但骨头不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如游丝,从脑门中像天线一样冲了出去。不但能发东西,还能收东西。严守一在世界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解渴”。同时证明以前做过的就不解渴,包括于文娟或其他女孩子。以前顷刻间变得味同嚼蜡。但让人解渴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整个过程中,伍月嘴里都在说着世界上最脏最乱的话。严守一被她勾的,也把心底最隐秘最脏最乱平时从无说过的话都说了出来。从凌晨两点,到清早六点,两人一直没有消停。身体没停,嘴也没停。身体解渴还不说,肠胃也好像被脏话洗了一遍。彻底脏了以后,反倒像脱下脏衣服换上新衬衫一样,浑身倒干净了。黑暗过后,看到的就是明朗的白天。严守一第一次知道了脏话的作用,它还能使人脱胎换骨和使心灵得到净化。它就是一瓶消毒剂。第二天上午在美庐主持节目,严守一脚步有些打晃,嘴里也有些语无伦次。大段忙让机器停下,上前问严守一:
“是不是病了?”
严守一:
“酒还没醒,有些晕,改下午录吧。”
回到北京之后,严守一恍惚半个月,好像被生活噎了一下。回家与于文娟在一起,夜里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脏话,于文娟马上停住他警惕地问:
“严守一,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脏?”
严守一马上清醒过来,又回到现实世界中。整个过程又开始一言不发。这时他对庐山的行为才开始感到后怕。后怕不是后怕他和于文娟的关系,而是后怕他跟伍月该怎么办。根据他以往胡闹的经验,两人上床容易,下床就难。难不是说别人难,而是自己不容易控制自己。邪路和歪路,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呀。越斜越歪,诱惑力越大。但严守一只想把胡闹限定在胡闹的范围,并不想因为胡闹引起别的,并不想因为胡闹与于文娟离婚。现实和一时的癫狂是两回事。消毒剂并不能天天当水喝。在黑暗中呆久了,万一天没有准时亮,就会被黑暗吞噬。过去和别的女孩胡闹完,他都关一个礼拜手机,怕与他胡闹的女孩给他打电话。不是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一个广播学院的女孩,事后威胁他怀孕了,要喝药上吊,严守一专门托大学同学张小泉,去做了这个女孩一礼拜的政治思想工作。一个礼拜如坐针毡。但严守一把伍月想错了。他关了一个礼拜手机,一个礼拜后再打开,也不见伍月给他打电话。一个月后,倒是严守一憋不住了,又想起庐山那个夜晚,想到解渴和消毒剂,主动给伍月打了电话。伍月倒是比他回现实还快,在电话那头奇怪地问:
“什么事?我这正忙着呢。”
严守一:
“没什么事,就是问候你一下。”
伍月:
“这不问候完了,快挂电话吧。”
严守一这时说了实话:
“想见你。”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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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46:00
于是又见了一面。仍像庐山那么解渴。或者说比庐山更加解渴。于是以后的见面就一发而不可收。但严守一一次次觉得比过去可怕。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个月之后,对方就会提出要求。但半年过去了,伍月什么也没提,严守一放下心来。但放心之中,反倒更加不放心了。一次事情完毕,严守一终于憋不住,主动试探:
“你说我们这算什么?”
伍月倒奇怪地看他:
“饥了吃饭,渴了喝水呀。”
严守一看伍月的神色,也不像欲擒故纵,于是踏实下来,这关系也就不上不下地保持下来。
但今天见面不同往常,伍月昨天给严守一打来一个电话,说她最近谈了一个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结婚之前,想见严守一最后一面。这消息让严守大吃一惊:
“你什么时候谈的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伍月:
“我谈男朋友,还要向你请示?你是我什么人?”
严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怎么说结就结了。”
严守一这时感到自己有一丝醋意。但这醋意又无法发出去。过去他主要担心他和伍月的事会爆发,现在两人平安着陆,严守一心里倒一阵失落。于是约定今天晚上见面。但严守一清早把手机拉在了家里,所以慌忙回家去取。谁知伍月这时打来一个电话,被于文娟接到了。好在严守一蒙混过关,没出什么事。出了家门,他马上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今晚见面要改地方。过去两人见面,都是在伍月的单身宿舍。伍月说,她妈今天早上从沈阳赶了过来,宿舍不方便,让严守一另找地方。严守一当时答应下来,但一天下来,他也没有找到地方。其实最好的地方是宾馆,但严守一这张脸大家太熟悉了,开房就会被服务员认出来。下午在戏剧学院上台词课时,伍月又发来短信,问在哪里见面,严守一还没想出地方,一边回短信一边想,手机就被女教师沈雪扔出窗外。一直到晚上,严守一用车接到伍月,两人还没地方去,就开车来到了五环路的河边。
但在车上抱着伍月,和在庐山和伍月的单身宿舍抱着伍月感觉很不一样。车窗外影影绰绰,不远的五环路上,车灯来往穿梭,让人没有安全感。动作上不好放开,脏话也不好出口。看来隐蔽还是很重要的。接着严守一又发现,不隐蔽还不是主要矛盾,关键是知道她有了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严守一突然有了心理障碍。不知她男朋友长得什么样。本来严守一可以拉伍月到汽车后座上去,但他将车停在树丛里,就在前座抱住副座上的伍月,凑合着吻起来。吻着吻着,有些激动,便从她的唇到她的脸,从她的脸到她的耳朵,手也伸向了衣内的篮球。等他吻到耳唇,突然将头躲开问:
“苦,什么呀?”
伍月:
“傻瓜,香水。”
又将严守一的头搂了回来,将她的舌头全伸到严守一的嘴里。这时一辆警车闪着灯从树丛旁经过,欲上五环。转弯处,车灯扫过严守一汽车的前窗玻璃,照亮了严守一和伍月的脸。虽然警车没有停留,但严守一突然烦躁了。他从座位上坐起来,将露在外边的衬衫塞回到裤子里:
“心里不踏实,要不改天吧。”
谁知伍月的性已经起来,一边将严守一的手往她下身移,一边将脸习惯性地贴到严守一的后背上,扒开他的衬衫领子,说了一句脏话,照他膀子上咬了一口:
“大东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严守一疼得“哎哟”一声,忙将她的头往后掰:
“好人,别咬。”
伍月身体已经很急切,喘着气:
“不咬你,要你。”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严守一偷空看了一下,是“于文娟”的名字。严守一马上止住伍月,打开手机。于文娟在电话里问:
“在哪儿呢?回来吃饭吗?”
严守一的心头“咚咚”乱跳。一天忙乱,晚上有事,忘了给于文娟打招呼。他一边压住心跳,一边说:
“不回去了。下午去戏剧学院上课,剧组的策划会移到了晚上。”
于文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迟疑:
“开策划会,我怎么听着是在外边呀,有汽车声。”
严守一故意满不在乎:
“正跟费墨找饭辙呢,能不在外边吗?”
于文娟:
“怎么有人喘气呢?”
严守一:
“没开车,正跟费老赛跑呢。”
于文娟把电话挂了。伍月又抱住严守一:
“今天非跟你做。等我结了婚,你再见不着我了。”
这话刺激了严守一。严守一将车发动着:
“那咱们换个地方。”
严守一将车顺着杨林道开到郊区一个村庄旁。在村庄的狗叫声中,在汽车后座上,他和伍月折腾了两个小时。
在车上比在床上还要解渴和消毒。
折腾之前,为了谨慎,也为了专心,严守一把自己的手机关了。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关手机,他和伍月的事被于文娟发现了,出了大事。其实出事并不全是因为严守一关手机。出事的起因,是因为严守一的老家,那个叫黑砖头的严守一的堂哥,给严守一家打来一个电话。事后严守一才知道,他和伍月在河边的时候,于文娟打来电话,问他是否回家吃饭,虽然觉得严守一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以为是冬天冷,外面冻的;虽然喘气,是为了暖和身子在跑步,并没有起疑。本来晚上她备了四个菜:一个是南京盐水鸭,一个是酱猪蹄,一盘肉烧冬笋,一盘素炒黄豆芽。于文娟爱吃盐水鸭和肉烧冬笋,严守一爱吃酱猪蹄和黄豆芽。于文娟见严守一不回来吃饭,既没有烧冬笋,也没有炒豆芽,只是就着盐水鸭,吃了一碗泡饭。想了想,又烧了一碗虾皮紫菜汤。吃完饭,又练气功。气功一早一晚各一次,一次四十分钟。练完气功,于文娟打了一盆热水,坐在沙发上泡脚。这也是她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春夏秋冬,天天不拉。泡一会,再加些热水。严守一一看她泡脚就说:
“脱裤放屁,你到卫生间冲一个澡,不连脚也解决了。”
于文娟边加热水边说:
“洗是洗,泡是泡,感觉不一样的。”
正在泡脚,沙发旁矮桌上的电话响了。于文娟拿起电话,是严守一老家打来的。电话里是一个男声,高门大嗓,把于文娟吓了一跳。而且上来就问:
“你谁呀?”
于文娟一接山西的电话就笑,上来不说自己是谁,自己找谁,先问接电话的是谁。便也问:
“你找谁呀?”
电话里:
“我找严守一,我是他砖头哥!你谁呀?”
这个黑砖头堂哥,于文娟在严守一老家见过。长得跟黑塔一样,爱喝酒,爱吹牛,爱搅事,每一个事又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于文娟:
“砖头哥呀,我是于文娟。”
黑砖头大为惊喜:
“咦,弟妹!电话没打错。我找你们,是跟你们商量一事!”
于文娟:
“商量什么事呀?”
黑砖头:
“咱村陆国庆,小名叫大脸猫,在镇上开饭馆,最近他买了一个新手机,把他的旧手机淘汰给我了,三百块钱,我问你们值不值。”
于文娟“噗啼”笑了:
“就这事呀。你一村里的农民,整天到山坡上锄草,买一手机干嘛?”
黑砖头:
“也就半头猪钱,跟你和俺兄弟说话呗。”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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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48:00
于文娟明白了黑砖头的意思。这个黑砖头除了爱搅事,还爱占人便宜。除了他觉得买一个手机三百块钱是个便宜,有了手机,也好跟严守一和她联系了。过去夏收秋种,买化肥,买种子,他都写信来;也不明说,但是要钱的意思。现在有了手机,就不用写信了。但她不好将这层意思戳破,只是说:
“买一手机花钱,买完打手机也花钱,你不怕破费呀?”
黑砖头:
“咦,打一次手机顶多两块,到北京找你们得花二百。再说,我买手机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咱奶。昨天咱奶还念叨,想北京她孙子了。我跟她急了,眼前每天侍侯你的你看不见,尽想那些没用的。弟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于文娟又觉得这个黑砖头有些狡猾,买一手机,还打着奶奶的旗号。但她笑着说:
“对,你有用,守一没用。”
黑砖头:
“让守一接电话,让咱奶跟他说两句!我给咱奶说,这小砖头能跟北京他孙子说话,她还不信。”
于文娟:
“他在外边开会,你打他手机吧。”
于文娟挂上电话,又加热水泡脚。还没两分钟,电话又响了,还是黑砖头:
“咋搞哩,他手机咋不通哩?”
于文娟:
“通啊,晚饭前,我还给他打电话。”
黑砖头:
“快一点,时间一长,这家伙还真费钱哩!”
于文娟又笑了:
“那你把手机挂了,我找他,让他给你回过去。”
黑砖头:
“知道我手机号吗?”
于文娟禁不住也变成了山西口音:
“已经在我电话上显着哩。”
于文娟挂断电话,又拿起拨严守一的手机。这时严守一正和伍月在村头的狗叫声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关机也没什么意外,过去严守一开会时也关机。如果这事只牵涉到黑砖头,于文娟不会在意;但因为黑砖头说奶奶要与严守一说话,于文娟就认真了。这个奶奶,于文娟回了几趟山西,对她印象颇好。虽不识字,但深明大义。一见面就问:
“守一欺负不欺负你?有委屈告诉我。”
虽然看她肚子,观察她是否怀孕,也属人之常情,不让人厌烦到哪里去。于文娟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起电话,开始拨费墨的手机。因为晚饭前严守一在电话里告诉她,费墨跟他在一起吃饭,吃过饭在一起讨论话题。费墨的手机通了。问题出在这里。据费墨后来说,费墨接手机时,刚刚在家吃完饭,正在他们家楼下遛狗。下楼之前,还跟妻子李燕拌了两句嘴。李燕现在吃过饭就上网,跟陌生人聊天。聊得喃喃自语和眉飞色舞。陌生人成了亲人,亲人倒成了陌生人。他们的儿子在天津上大学,家里就剩他们两个。一次他走到李燕身后,想看看李燕每天都跟人聊些什么,李燕赶紧用身子护住屏幕,不让他看。他推开她身子,原来网上谈的都是男女关系。费墨:
“无聊不无聊哇,多大岁数了!”
李燕倒急了:
“你整天不跟我说话,还不让我跟别人说呀?想把我憋死呀?”
费墨摇头: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怎么能自甘堕落呢?”
今天吃过晚饭,李燕碗都没洗,就去上网。费墨看着满池的脏碗又急:
“为了跟别人聊天,家都不顾了?”
李燕愣起眉毛:
“天天我洗碗,你就不能洗一次?家是我自己的?”
费墨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知道再多说两句,又起风波,便将气憋回肚子里,拉着京巴出了门,到楼下散心。狗在楼下也不争气。这狗是条公狗,看到另一条公狗过来,也挣着趴到了人家身上。另一条狗的主人是个穿皮裤打口红的年轻女人,皱着眉扯自己的狗:
“讨厌。”
费墨也扯自己的狗,照自己狗身上踢了一脚:
“人家也是公的,盲目!”
那年轻女人以为费墨话中有话,瞪了费墨一眼:
“讨厌。”
拉着自己的狗走了。这时于文娟的电话打了过来,张口就问:
“老费吗?在哪儿呢?”
费墨正在气头上,一时也没听出于文娟的声音,随口答:
“谁呀?在楼下遛狗呢。”
于文娟在电话里:
“遛狗呢?我是于文娟,严守一呢?”
费墨:
“严守一……”
这时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严守一清早回家取手机,心中有鬼,便知道他晚上出了岔子,脑子开始高速运转,替严守一找词,支吾半天说:
“他晚上好像要参加一个什么活动。我想起来了,是一移动公司的老总,晚上要请他吃饭。上午录完相,我好像听他说了那么一嘴。”
没想到于文娟在那边半天没有说话。费墨也开始慌张:
“文娟,你听着呢吗?怎么了?”
这时于文娟在电话里冷笑一声:
“上午,移动公司,我晚饭前给他打电话,他还说跟你在一起,你们晚上在一起讨论话题!”
接着“啪”地把电话挂了。
据李燕后来讲,于文娟告诉她,挂上电话,于文娟气得头都懵了。严守一如此大胆地撒谎,肯定有大问题。于是又拼命拨严守一的手机,一直拨了两个小时,但次次都关机。这时脚盆里的水早凉了。于文娟清醒过来,打了一个寒颤,一双湿脚直接从脚盆里拔出来,踏到地上,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走。回过身再看,地板上留下一趟湿漉漉的脚印。脚印的水迹马上蒸发变形,地板上显得支离破碎。看着这支离破碎,于文娟哭了。于文娟哭的时候,严守一刚把伍月送回去,正开着车往家里赶。费墨后来告诉严守一,这期间他给严守一打过十几个电话,想告诉他出了岔子,让他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但严守一的手机一直关着。费墨牵着狗又不敢上楼,怕李燕知道电话的内容,又节外生枝,于是这狗也遛了两个小时。最后气得又踢了狗一脚:
“愚蠢!”
但这时严守一担心的不是手机,而是他浑身的香味。刚才在郊区狗叫声中没留意,等伍月下了车,他突然闻到车里、自己身上,还有伍月残存下的顽强的体味和香水味,担心这香味回家后被于文娟闻到,或者于文娟明天坐车在车里闻到。这时严守一对着马路也骂了伍月一句:
“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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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49:00
接着一边开车,一边按动车窗按钮,将四扇玻璃全部落下,想让外边的风将车里和身上的香味吹散。虽然是冬末,但夜里的风还很硬。寒风灌进来,严守一冻得打了一个寒颤。他只好一边开车,一边将自己的棉猴穿上,又将棉猴的帽子戴到头上。一辆辆紧闭车窗的车辆从他车旁驶过。他看到一辆车中的一对男女,看着他怪诞的模样在笑。两人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从口型看,那女的似乎在说:
“疯子!”
那男的似乎在说:
“傻逼!”
接着两人好像认出了严守一,对他指指戳戳一阵,车才加速开走了。严守一气得重新打开自己的手机,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
“傻逼,车上,身上,全是你的香水味,真想害我呀?”
伍月:
“那你再回来。我妈没住我这儿,又到我大姨家去了。”
严守一:
“我把车窗全打开了,正吹呢,冻死我了。”
伍月在电话那头狂笑:
“那你就围着北京兜圈吧,要不去趟天津再回来,味儿就没了。”
严守一:
“骚货,赶紧嫁了吧,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伍月又在那头笑。严守一挂上电话,果真在三环路上兜了半个小时。他担心于文娟打来电话催自己回家,给伍月打完电话,又把手机关了。等车里、身上的香味吹得差不多了,才将车开回自己家楼下。临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忙打开手机,调出一天里打进打出的电话,将伍月的名字全部删去。这时又想关机,想了想,觉得不关更光明正大,于是没关。他没想到,这个没关,又使今天的灾祸雪上加霜。
严守一进了家,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常。屋里的灯开着,卧室里电视响着,一切跟往常没有区别。他又悄悄闻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显,开始放心换鞋。他哪里知道,这是于文娟欲擒故纵,给他下的圈套呢?他来到客厅,于文娟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笑眯眯地问:
“回来了?策划会开得怎么样?”
严守一还在那里编呢:
“咳,跟费墨抬了一晚上杠。费墨这人好是好,就是太罗嗦。”
于文娟仍柔声地:
“累了吧?”
严守一:
“我得去卫生间冲个澡。”
这时于文娟上前搂住严守一的脖子,温柔地在严守一的脸上、脖子上和嘴上亲吻着。这也没有引起严守一的警惕。因为他每天晚上进家,于文娟都要这样迎接他。床下爱亲吻,床上爱抱头。过去这样做是为了怀孕,他哪里知道今天这样做是火力侦察呢?但严守一做贼心虚,害怕身上仍有伍月的残味;但正因为心虚,又不好将于文娟一把推开。急中生智,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哎哟,那什么,我得找找!”
就势推开于文娟,开始奔到客厅茶几前,在一堆书报和杂志间乱翻。这时于文娟也跟出来,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严守一:
“找什么呢?”
严守一一边翻一边支吾:
“那什么,就是那张光盘,小马老找我要,我老忘带。”
这时于文娟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你今天嘴里,好像不是你的味儿。”
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他抬起头看于文娟,发现于文娟温和的脸,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严守一这时才知道事情来了。但他不知道事情来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在一堆书报杂志前半弯着腰,岔撒着手,嘴里有些结巴:
“那,那是谁的味儿?”
这时严守一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刚才在路上只顾落下车窗吹车里和身上的香味,忘记了漱口。因为在河畔树丛里,他含伍月的耳唇,发现它是苦的。一定是嘴唇上沾了那耳唇香水的苦味儿,被于文娟品着了。严守一想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说是晚饭吃了苦瓜,或是下午为了保护嗓子含了喉片,但它们都不是这苦法。正在这时,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发作了,有电话进来。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惊心。严守一害怕是伍月打来的,以为他还开着车在外边兜圈呢,于是一边掩饰内心的恐慌,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也不看,故意作出烦恼的样子:
“谁呀,这么晚了。不管是谁,我都不接了。”
欲直接关机。这时于文娟镇定地伸过手:
“我替你接。”
一下把严守一逼到了绝路上。手机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就在他手里不上不下地响着。看于文娟的手伸过来,严守一的手先是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接着只好把手机交给于文娟。在把手机交给于文娟之前,他急忙看了一下来电的名字,电话不是伍月打来的,是费墨打来的。严守一松了一口气。但他接着发现,费墨现在打来电话,比伍月打来还可怕。因为于文娟刚打开手机,还没说话,电话里就传来费墨急扯白脸的声音:
“你可算开机了。还在外面胡闹呢?我可告诉你,两个小时之前,于文娟打我的电话找你!”
费墨的声音,一字一句,也传到了严守一耳朵里。于文娟没答费墨的茬,直接把手机挂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严守一:
“你不是说,晚上和费墨在一起吗?”
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但还想极力补救。他作出懊悔和忏悔状说:
“今天是我不对。晚上我没跟费墨在一起。是一赞助商请我吃饭。吃过饭,又去洗桑拿。还有……还有小姐按摩。我想总不是好事,没敢告诉你。”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可以蒙混过关。让小姐按摩,于文娟也会不高兴,也会跟他大闹一场。所谓大闹,并不是吵架,于文娟不吵架,而是一个礼拜不理他,也不让他近身。过去严守一胡闹时,就用这理由搪塞过。一个礼拜不理,之后关系会慢慢恢复。没想到这时手机又“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于文娟打开短信,这短信是伍月发来的。上面的话倒很体贴:
外边冷。快回家。记得在车上咬过你,睡觉的时候,别脱内衣。
于文娟看完,又将手机举到严守一脸前。严守一看到短信,脑袋又“嗡”地一声炸了,知道这下彻底完了。于文娟:
“守一,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好吗?”
严守一懵在那里,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于文娟:
“脱吧,我想看一看。”
严守一被逼到了死胡同。他想找推脱的理由,但这理由一时又找不出来;有把柄在别人手里,迟疑半天,只好将上衣一件件脱下。当只剩下衬衣时,他又迟疑在那里。见于文娟一直平静地在等,他终于将衬衣脱下,露出赤裸的上身。
严守一有些鸡胸。
于文娟的目光在严守一前胸上仔细看了一遍,轻声说:
“转过身来好吗?”
严守一脑袋里一片空白,像七年前刚上《有一说一》的主持台一样。他木然地将身子转过去,他的后肩胛上,在明亮的吊灯下,露出一排清晰的牙痕。
严守一再转过身来,发现于文娟的眼泪,从里到外,慢慢地涌了出来。严守一想说什么,但鼻子一痒,“哈秋”一声,打了一个喷嚏,脱衣服冻的。
这时于文娟将他脱下的外套又披到他身上,重新搂住了他的肩,他的头,像在医院里严守一昏迷时一样。于文娟先是流着泪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叫你脱衣服,就跟当众扒我的衣服是一样的。”
接着推开严守一,突然爆发了,嘴像机关枪,乱豆一样说了一阵:
“严守一,我刚才已经算过了,我跟你已经十年零三个月了,我嫁你的时候二十六岁,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对你变过心,没想到你早就变心了,我不知道伍月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生你变心的气,而是你变了心也不告诉我,你把我当成了傻子在糊弄你知道吗?我说你这么多年跟我没话,原来你早就在外边有人了,你跟我没话你可以告诉我,没想到你一直在和别人说话,你乱搞女人我不生气,可你和别人一条心时你这是在乱搞我你知道吗?我一想到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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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50:00
因为于文娟在生活中说话从来都是慢条斯理,没说话先笑,现在突然改变了语速,把严守一吓懵在那里。严守一张张嘴,想解释什么,但吭哧半天,只说出一句话:
“没有哇。”
不知是指自己没有搞第三者,或是和第三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议论过于文娟。这时于文娟又恢复了常态,一双泪眼盯着严守一,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你没我了。”
说完这句话,竟笑了。因为一次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严守一一直认为,他和于文娟在一起,他不说离婚,就会跟于文娟在一起呆一辈子,他没有想到,有一天,离婚是于文娟提出来的,而且那么坚决。最后严守一哭了,没用。在一起过了十年,他原来不了解于文娟。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没有找出来。三个月过去了。
这期间,严守一给于文娟打过许多电话。但于文娟一看是严守一的号码,马上就挂了。
他再没有听到过于文娟的声音。火车提速以后,过去由北京到长治需要二十多个小时,现在十个多小时就到了。已经是夏天了。火车走到河北,能看到车窗外田野上的农民正在割麦子。一个扎花头巾的年轻媳妇,骑着一辆摩托,从田埂上开到一个收麦子的男人跟前。她从摩托后座上卸下一个纸箱,从纸箱里端出一口锅,原来是给丈夫送午饭。能看到锅里飘出的热气,但距离太远了,闻不到饭的香味。不过风一吹,麦浪一动,似乎闻到了一地的麦花香。这使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于文娟。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已经一句话没有,现在离婚了,半年过去,倒好像有许多话要对她说。闻到麦香,他想到自己1999年高烧昏迷那次,于文娟在医院抱着他的头,她身上就透出这种味道。
三天前,严守一接到老家堂哥黑砖头一个电话。说老家下了三天雨,一口气,没停。一春天老旱,现在山坡上的地倒下透了;但奶奶住的院子,院墙也被雨下塌了半扇,问严守一怎么办。严守一:
“这还用问,扒了再砌呀。”
黑砖头在电话里:
“我也这么说,可咱奶不让哩。”
严守一:
“是不是怕花钱呀,我今天就把钱寄回去。”
黑砖头:
“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可没给你要钱的意思。”
正好这些天《有一说一》密集做了几期节目,严守一时间上有空闲,便向电视台请了假,回了一趟山西老家。一是为了砌墙,二是为了看奶奶。大半年没有回去了。从小娘死的早,爹又是个轴脾气,不会说话,一把屎一把尿把严守一拉扯大,全是这位奶奶。记得八岁那年,严守一和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等人爬杨树掏老鸹窝。老鸹把窝搭在树梢上,别人爬半截就下来了,严守一逞能,一直爬到树梢。当手够着老鸹窝时,树枝“咔”地一声折了,严守一摔到地上,腿也被摔折了。陆国庆等人喊叫着去找严守一他爹。老严扛着锄从山坡上跑下来,看了看严守一的腿,兜头扇了严守一一巴掌:
“我靠!”
最后是他奶奶背着他,爬了一百多里山路,到洪洞县一个看跌打损伤的老中医家,花了十五块钱,给他正了骨,打了膏药。正骨很疼。正骨回来,干粮吃完了,他奶背着他沿路到村里讨吃的:
“大哥,看孩子的腿,掰嘴窝头,给孩子吃吧。”
那年他奶奶已经六十二岁。
和严守一一块回山西老家的有费墨。费墨这学期在大学没课,带博士生;这就等于放羊,可带可不带。费墨的老婆李燕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带团去了新马泰,家里就剩费墨一个人,严守一便邀他一块做伴回山西。费墨马上摇手:
“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去干什么?”
严守一:
“上次聊天,聊出一个‘打电话’,你说想见一见吕桂花,这不是个机会?”
费墨又摇手:
“说是那么说,但打电话的吕桂花,已是三十多年前,现在她多大了?五十多岁了吧?腰一定像水桶那么粗了。‘尤物’是当年,现在不看也罢。”
严守一没有强求他。但昨天晚上,严守一正在四环路上开车,接到费墨一个电话:
“再去给我买张车票,明天我跟你去山西。”
严守一:
“邀你去你不去,现在又主动申请,山西人民已经不欢迎你了。”
费墨:
“不为别的,老听你聊你奶奶,想去看看她老人家。”
这时严守一心头一热,感到了朋友的情谊。还有,一路上有费墨,就不愁闷得慌了。
与严守一和费墨一块回山西的还有戏剧学院的女教师沈雪。上次在戏剧学院上台词课时,因为手机,严守一与她有过一场激烈的冲突。后来严守一在黑板上写检查,才化险为夷。这个女教师初接触很事妈,而且没完没了,一个短训班,第一堂课点名,第二堂课又让大家选班长。因严守一与她发生过冲突,其他主持人便故意使坏,异口同声,把严守一选成了班长。上完课,沈雪便把严守一留下谈话,真像在大学对学生谈话一样,让严守一协助她抓纪律,抓每个学生的思想动向。严守一又不耐烦了,冲口而出:
“沈老师,班上每个学生都比你大,世界观人生观都已经确立了,是死是活,由他们去吧,咱就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沈雪一愣,又要发火。严守一忙举起双手:
“咱俩要谈也行,得换个地方。”
沈雪又一愣
“换哪儿呀?”
严守一:
“晚上六点,还有人请我吃饭,你跟我吃饭去得了。”
沈雪张大眼睛,看着窗外:
“把电视台交给你们,是全国人民瞎了眼。”
接着斜看严守一一眼,开始弯下腰笑。一笑就没个头,像个傻丫头。放下虚撑的架子,还原本来面目,倒让严守一心里一动。这时于文娟刚和严守一离婚,严守一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外边租房子住,晚上不愿一个人呆在陌生的房间,便频频接受外边的请吃。这天沈雪果真跟严守一吃饭去了。严守一满腹心事,酒桌上又喝大了。晚上开车回来,先送沈雪回戏剧学院,路上被警察拦住了。严守一下车,踉跄跌步,警察一看就急了;接着发现是严守一,又笑了:
“老严呀,在哪儿喝这么大呀?”
车外风一吹,严守一的酒劲又上来了,醉眼迷离,指着沈雪:
“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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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52:00
警察看了沈雪一眼,没对严守一发火,对沈雪发了火:
“你是他爱人吧?知道他喝酒,还让他驾车!”
那是一位老警察,怕有五十岁了,两鬓斑白,夜里还在风中戳着。严守一醉中对他有些怜惜,这人要么是窝囊,要么是经历过一些人生坎坷。又看他的长相,有点像三十多年前去长治三矿挖煤的牛三斤,便上前拉他的手,指着沈雪:
“哥,别说她,说我。我也知道喝酒难受,可喝难受,不喝更难受!”
没想到老警察没承他的情,甩开他的手,瞪着他吼:
“单是难受的问题吗?我应该把你送到拘留所!”
当晚车被警察扣下,严守一和沈雪拦出租车回去。到了戏剧学院,严守一一边摽着腿走路,一边已昏睡过去。沈雪只好将他拖到自己宿舍,让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据沈雪后来说,上楼的时候,严守一调戏女教师,嘴虚虚实实,在沈雪脸上蹭着,被沈雪打了一巴掌。严守一却不记得,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像炸了一样疼,对睡在沈雪宿舍他不感到奇怪,而是奇怪地问:
“昨天晚上,知我喝醉了,还坐我的车,不怕跟我一块送命啊?”
沈雪看着天花板:
“送就送呗。”
又让严守一心里一动。接下来,一礼拜七天,他们有两天在一起吃晚饭。台词短训班上,其他主持人知道严守一与女教师搞拍拖,都拍手称快。因为严守一把沈雪搞定,以后的台词辅导课就顺溜许多,不再点名,不再强调课堂纪律,不再抓思想动向。两个月后,台词短训班结业,大家考试全是“优”。众人皆大欢喜,推着拥着,与沈雪合影,照了个毕业照。
短训班结束,严守一和沈雪开始天天在一起吃晚饭。虽无睡到一起,但分别时搂楼抱抱,已属正常。处得久了,严守一对沈雪的看法发生改变,过去觉得她像于文娟一样,或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中看不中吃,现在开始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听她说话不是说她的话有什么道理,而是她一张口就傻不愣登,句句让人好笑。如果是《红楼梦》,她就是里面的傻大姐。但她与傻大姐又有所不同,人一傻到底惹人烦,二百五就透出另一种可爱。这时严守一突然明白,傻话看似傻,原来里边还有明朗的一面,乌云之中,还透出另一缕阳光。这是沈雪与于文娟和伍月的不同。严守一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了婚,一直认为这婚离得有些冤,本来只想风花雪月,只想解渴和消毒,没想到事情向反面发展,使自己落进了污水池;离婚的过程中,便觉得自己的心肠有些脏,现在需要拿出来晒晒太阳。这次回山西老家之前,严守一给沈雪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回山西老家,顺便开玩笑说:
“跟我走吧,也让俺奶相看相看。”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没想到沈雪说:
“好哇,我也相看相看你们家。”
于是一块来了。
严守一知道,沈雪过去谈过恋爱,男的也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拖拍两年,终于吹了。沈雪的女同事小苏告诉严守一,吹的原因,是那人嫌她说话直,傻不楞登,换句话就是不懂事。严守一笑了。原来别人嫌弃的,正是自己喜欢的。又想,天下之大,一个教台词的女教师,让她傻,她还能傻到哪里去呢?
严守一、费墨、沈雪包了一间软卧车厢。车走走停停,窗外一片风景,大家聊天,倒也不心烦。费墨看来也喜欢沈雪,话有些多。手摇折扇,又海阔天空起来,由身下的火车,不知怎么说到了电视节目,说做电视节目就像坐火车,火车里的东西不变,但车窗外的风景在变,坐着就不烦;如果老在一个车站停着,就烦了。但严守一看到窗外的麦子,想起自己的心思,想到于文娟,没有听进费墨说的是什么。隐隐约约知道,他们又由火车说到这列火车去的地方,说到了山西人,埋汰山西人小气,爱吃醋,没见过世面。这时沈雪脱下袜子,半跪在严守一身边,讲了一个山西人的笑话:
“一个山西人,窝囊,出门老受气,便天天在家练俯卧撑。爹问:孩儿,你这是干啥哩?儿说:俺学电视上,练胸大肌。爹兜头抽了他一巴掌:练也白练,再练也没你姐大!……”
费墨“噗啼”笑了。这话严守一听见了,踢了沈雪一脚。刚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严守一看了一眼,是伍月打来的。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是因为伍月。伍月本来要结婚了,后来也没结成。没结成并不是因为严守一离婚,而是和伍月要结婚的那个男的,突然不辞而别,去了美国。按说双方都自由了,在一起生活水到渠成,但严守一离婚之后,又不想和伍月结婚。不想和她结婚不是因为现在又认识了沈雪,而是严守一对伍月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和伍月在一起确实能够解渴和消毒,但让他和这种女孩结婚过日子,严守一又开始感到畏惧。感到畏惧不是说因为伍月掉进过脏水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想着结婚之后,要天天在一起,如果夫妻之间,夜夜说脏话,就不是解渴而是中毒了。就好像在酒店偶尔吃一次鲍鱼鱼翅还受用,如果将这饭搬到家里天天吃,就会感到恐惧一样,这时又开始向往家常菜和玉米碴子粥。这也是他和沈雪交往的另一个原因。这时严守一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个普通人,原来自己也是叶公好龙。但一个离婚的男人,身份就与以前不一样了;既然他不想和伍月结婚,便开始有意疏远她。何况他正和沈雪交往,不想让沈雪再发现什么。沈雪知道他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婚,但不知道他和伍月发展到什么程度。严守一告诉沈雪,那只是一场误会;因为从长远考虑,一个阳光女孩,脏池子里的事让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这话说给别人,鬼也不会相信,没想到沈雪信了,还怪于文娟小心眼,这也是沈雪可爱的另一面。但伍月并不那么容易疏远。庐山之后她疏远严守一可以,现在严守一想疏远她,就没那么容易。这也有点像河蚌,你招惹它它可以不在意,你抽身想走,它又一口咬住你。伍月并不是死乞白赖要和严守一结婚,而是她和男朋友吹了,需要时常解渴和消毒,就好像她说的饿了想吃,渴了想喝水一样,想和严守一保持过去的关系。倒是对结不结婚并不那么在意。但越是这样,严守一越发怵,怕自己在脏水中越陷越深。于是看到手机来电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自己身边坐着,便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正因为沈雪在身边坐着,又不好不接,那样倒显得鬼鬼祟祟;犹豫半天,接了。手机一接通,伍月就在那边发了火:
“干嘛呀严守一,怎么老不接我电话?躲什么呀,谁还能吃了你?……”
严守一怕她接着说下去没轻没重,灵机一动,便在这边装傻:
“啊……说话呀,听不见!……你大声点!……我说话你能听见吗?……信号不好……我在火车上,回老家!……喂……”
伍月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费墨用折扇点着严守一:
“演的真像。我都听见了,你听不见。”
严守一一边合上手机,一边不好意思笑了:
“这叫一傻治百病。”
费墨:
“心里没鬼,不怕喝凉水。”
严守一这时看了沈雪一眼,点着费墨:
“费老,做人要厚道。”
沈雪没有听出他们话中的玄机,倒是用光脚踢了一下严守一:
“喂,严守一,到了你老家,见了你奶奶,你怎么介绍我呀?”
严守一:
“你是我老师呀。你一个,费老一个,都是我的老师。”
沈雪显然对这回答不满意,瞪了严守一一眼,从这铺上跳到那铺上,挽住费墨的胳膊,晃着费墨说:
“费老,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要不我就说是你的女朋友得了。”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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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53:00
费墨一边被晃着,一边抚着沈雪的头笑:
“行啊,这话养耳;但如果真是这样,我麻烦就大了。”回到村里,严守一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小时和他一块偷过瓜、掏过老鸹窝的杜铁环死了。死了刚刚一个月。去年春节回来他还在,还在一起喝酒,现在就不见了。杜铁环小时候瘦得像个猴子,到了中年,人开始发胖。本来就个头矮,身子再往横里长,远远看去,像滚来一只皮球。说话声音大,屁大一件事,像房子着火。一个月前,他开着拖拉机到镇上去卖粮。粮站排队人多,他卖完粮还想买只猪娃,便想夹塞。被别人拦住,他不服,加速往前开,为躲一辆驴车,拖拉机一头撞到粮站的门柱上,“哐当”一声,身子伏到方向盘上,当场就昏了过去。把他抬到镇上医院,他还醒了过来,抚着自己的胸口对老婆说:
“没事。”
呆会又说:
“恶心,想吐。”
半个小时后就死了。心脾被震裂,大面积出血。严守一听黑砖头说完,心里有些难受。费墨和沈雪都不认识杜铁环,但听了黑砖头的叙述,费墨感叹:
“人生无常啊。”
“一想起这些,还争什么呢?”
但其他伙伴还在。陆国庆仍在镇上开饭馆。蒋长根老实,在家种地。蒋长根结婚早,大女儿已经出嫁,上个月生了个孩子,他当了姥爷。见严守一回来,他们都过来与严守一说话。
当夜说话到三星偏西。说完严守一发现,儿时的伙伴,再聚到一起,话题主要是小时候的事,一说到现在,大家似乎都没话了。睡觉的时候,严守一住在奶奶屋子里,费墨被陆国庆领走了。陆国庆说:
“我家有闲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盖过。”
费墨摇手:
“谁家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
沈雪住到了黑砖头家,和黑砖头的老婆睡一个屋。黑砖头住到了蒋长根家。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与黑砖头商量重砌院墙的事。严守一的意思,既然墙要扒掉重砌,干脆连门楼也一块扒掉重砌。黑砖头看了严守一一眼,开始扒拉算盘算帐:
“院墙,砖、灰、沙;门楼,木料、砖、灰、沙、钉子、腻子;这样算下来,料钱一共是三千六。八九个人,活儿得干三天,一天三顿饭,吃饭得六百;烟、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两千,你出两千五。”
严守一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从桌上推过去:
“这是五千。”
黑砖头马上急了:
“你这是恶心谁呢?让咱奶知道了,又说我占你便宜!”
严守一:
“我出钱,你出力。我不告诉咱奶不就得了。”
黑砖头把钱收了起来,还要说什么,突然他腰间“咕咕”地响起鸟叫声,把严守一吓了一跳。黑砖头将自己的衬衫撩开,原来他皮带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里横卧着一只手机。严守一知道,这就是他几个月前买陆国庆淘汰的那个。黑砖头打开皮套上的纽扣,掏出手机,开始拉开架势接电话。那手机的样式已经很老旧了,还带拉杆天线,但黑砖头翘着一条腿在喊:
“我靠,谁呀?……没空……别打了,费钱。”
黑砖头的一连串动作,让严守一看得有些发呆,严守一愣愣地问:
“谁呀?”
黑砖头一边将手机往皮套里放,一边说:
“你不认识。”
严守一:
“我听着像一女的。”
黑砖头扒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悄声说:
“镇上洗澡堂子里有一个小姐,东北人,老勾人。”
严守一:
“你不招她不就完了?”
黑砖头拍着自己的手机感叹:
“没它吧,不想它,有了它,不用还真闷得慌。”
严守一不知他说的是手机,还是小姐,劝他:
“别让俺嫂知道了。”
黑砖头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机:
“她一喂猪娘们,哪知里面藏着小姐。”
严守一倒愣在那里。
下午院子里开始动工。村里来了十多个年轻人帮忙。黑砖头全面指挥,蒋长根负责采料,砖、灰、沙、木料、钉子,陆国庆从他镇上饭馆叫来两个厨子,在院里盘灶做饭。肉、菜、馒头、佐料,都是从镇上买。旧院墙还是严守一小时候砌的,门楼也是严守一小时侯的门楼,都已经很虚了,几个人用杠子稍微一顶,墙和门楼“枯拉”一声就倒了。严守一他奶是个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看到人来人往,院里盘灶,动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兴,别着脸说:
“想把我折腾死呀?”
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费钱,没人理她。到了傍晚,旧墙和旧门楼已全部拆平,众人在清理废砖烂瓦。严守一的奶奶坐在院里枣树下的太师椅上,还板着脸不高兴呢。费墨坐在她旁边劝她:
“费不了多少钱,守一出得起。”
老太太用拐棍捣着地:
“他这那是砌墙啊,他这是淘气!”
突然想起什么,换了笑脸,对费墨说:
“俺石头老说,他在电视里说的话,都是你写的。他从小淘气,我不在身边,你替我多说说他。”
费墨:
“老想来看您,守一老不带我来。守一老跟我说,他从小没了娘,是您带大的。他上学的时候,还是您卖了一对手镯,给他交了学费。”
老太太笑了:
“让他上错了,如今飞得远,看不着了。”
费墨:
“电视上能看到。”
老太太将脸别到一边:
“他在上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这孩变了。”
突然又指费墨的脸:
“孩儿,你脸上气色不好。”
费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奶,这里有时候有些发闷。”
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但起锅的时候,将灶上一大盆肉汤撞洒到地上。严守一走过来喝斥道:
“我靠,越帮越乱,去干点正经的!”
陆国庆叫来的两个镇上的厨子一个胖,一个瘦。那个胖子拦住严守一:
“哥,让她在这儿吧,香。”“
沈雪有些洋洋自得:
“看,大师傅都说我炒菜香。”
那个瘦子说:
“不是说你炒菜香,是说你身上香,搽什么了?”
众人笑了。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
“费老,开饭了。”
又挣着脖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
“洗脸吧——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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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54:00
这是前天傍晚,严守一、费墨和沈雪从长治车站下火车,一出站台,台阶上摆着一溜脸盆,每个脸盆沿上搭着一条油渍麻花的毛巾,一个脸盆前站着一个山西妇女在扯着脖子喊:
“洗脸吧——热水!”
洗一次脸五毛钱。现在沈雪在院子里拖着腔喊,大家都能听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准备洗手吃饭。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
“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
“马屁拍的不着调。”
吃过饭,出了一件事,杜铁环的大儿子也来帮忙,临散场时,他想把拆下的门楼的废木料扛回家搭猪圈,一不小心,被铁钩撞着了脸,差一点就撞着了眼睛,脸上被刮了一个大血口子。沈雪赶忙跑屋里翻包找出“创可贴”,把他拉到怀里,给他往脸上粘贴。一下没贴准,又揭下重贴。杜铁环的大儿子刚才脸上流血没说什么,现在被沈雪拉到怀里,可能闻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动。严守一看到杜铁环的大儿子激动出一头汗,想到自己小时候,脸被芦苇刺出血道子,吕桂花将他拉到怀里的情形,不由笑了。清理过废砖烂瓦,第二天开始挖根脚,洒水,和泥,和灰,和沙,动工砌新墙。木工开始做头门。院里的一切,由黑砖头指挥,严守一倒插不上手。闲来无事,便陪费墨到院后山坡上去转。山坡上的庄稼地里,村里人正在浇麦子。河北的麦子已经收割,这里还在灌浆,庄稼差一个节气。看他们过来,浇麦的人便仰身与他们打招呼。地里的春玉米,已长得尺把高。从庄稼地又转到一座废砖窑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村落,能看到严守一家的院子里,砌墙盖门楼的人影在走来走去忙活。草棵子里蚊子多,费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这时严守一又接到伍月一个电话。因在火车上已经装过傻,这时不好再装傻,便照直接了。伍月在电话里又急了。严守一只好跟她嬉皮笑脸:
“没人装傻……对,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这种情况,你还骚扰我……哎,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要改邪归正……”
虽然电话打得断断续续,但等严守一挂上电话,费墨拍打着蚊子:
“是伍月吧?”
严守一点点头。费墨:
“原来我以为你只伤了于文娟,看来你也伤了伍月。”
严守一没说话。这时费墨郑重其事地说:
“既然已经连着伤了两个人了,你就不要再伤另外一个人了。”
严守一一愣:
“老费,我又伤谁了?”
费墨指了指村落中严守一家。隐约能看到严守一家院落里,沈雪穿着短袖红衬衫,正在给砌了半人高的墙上的村民递水。严守一低下头,想了想说:
“老费,这人真不错。除了有些傻,别的没毛病。”
费墨:
“守一,我不是说你,你的毛病我知道,来得快,去得也快。”
严守一看着费墨,真心地说:
“这回我真是要重新做人。”
费墨:
“就怕事到临头,你又控制不住自己。”
严守一看着费墨,不再说话。
三天之后,院墙砌好了,新门楼也盖起来了。严守一让两个厨子做了两桌酒席,在新院子摆开,招待大家。黑砖头买了一挂鞭炮,挂在新门楼上,“噼里啪啦”崩了一阵。十几个人抽着烟,散坐在两张桌子上。费墨是客,被让到主桌的首席。沈雪也被两个厨子推坐在费墨旁边。费墨起身让严守一他奶,老太太坐在院中的枣树下,摇着头笑了。院墙和门楼已经砌好,她就不再说什么。沈雪也来让,黑砖头:
“奶不会喝酒,不让她坐,吃饭时,给她盛碗菜就成了。”
严守一虽然是主人,但有黑砖头在,他就没有往桌前坐,系着围裙,在帮着厨子往桌上端菜。宴席开始之前,黑砖头煞有介事地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以主人身份说:
“砌墙盖屋,是件大事,村里是来帮忙的,都因为说得着。靠娘忙了几天,不说别的了,喝!”
然后并没有让大家喝,而是拎着酒瓶,绕开众人,绕到费墨跟前,把酒往费墨面前的菜碟里倒。边倒边说:
“费先生,你是北京来的客,来到俺这穷乡僻壤,俺是大老粗,几天来穷忙,对你照顾不周,所谓不周,是言语不周,饭菜也不周,请费先生海涵。”
用的还是文词。众人笑了。费墨忙站起来:
“砖头,我发现你比守一会说。应该让守一在家种地,你去电视台主持节目。”
黑砖头高兴了:
“还是费先生了解我,无非我小时候少念几年书,不然我脑瓜子比他强。”
接着把酒倒得溜边溜沿,将这碟酒举到费墨脸前:
“在这儿,俺是守一他哥,在北京,你是他哥,哥,喝了!”
费墨本来能喝点酒,但被这阵势吓住了,忙端起自己的茶杯:
“兄弟,心意领了,但我从不沾酒,让我以茶代酒。”
黑砖头执意举着酒:
“你要这么说,就是看不起俺,或者怕俺到北京去,喝你的酒。”
严守一这时将一盆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放到桌子上,替费墨解围:
“哥,费先生是不能喝,要不我替他喝。”
黑砖头轴上了脾气,上去踢了严守一一脚:
“去,你算个球!”
局面尴在那里。没想到这时沈雪站了起来,学着山西话说:
“哥,俺替他喝成不?”
黑砖头转怒为喜:
“这成。妹子一喝,俺这脸就算拾起来了。”
沈雪接过那碟溜边溜沿的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众村民都叼着烟拍手。黑砖头又将碟子倒满,举到沈雪脸前。这时沈雪急了:
“光叫俺喝,你咋不喝?”
黑砖头:
“敬你三下,俺再喝。这是规矩。”
沈雪向坐在枣树下的老太太喊:
“奶,俺哥欺负俺!”
老太太站起来,欲用拐棍打黑砖头:
“驴日的,妮儿不能喝,就别逼她!”
黑砖头向老太太喊:
“奶,你别管,她能喝!”
沈雪端起第二碟酒,“咕咚”一声,又喝了下去。
黑砖头又斟第三碟酒。这时费墨对沈雪说:
“雪儿呀,不能喝,就别逞能。”
没想到沈雪来了劲,梗着脖子说:
“我能喝。我一喝,咱北京人的脸就拾起来了。”
说着,又将第三碟酒“咕咚”喝了下去。沈雪一开喝酒的头,就一发而不可收,黑砖头敬完,陆国庆来敬;陆国庆敬完,蒋长根来敬。酒刚喝到一半,沈雪就喝醉了。不等人敬,自己从桌前站起,拿着酒瓶,踉跄着去灶前敬两个厨子。但刚到灶前,人就像一摊泥一样倒在地上。这时老太太急了,站起来用拐棍捣地:
“人家是客,怎么把人家灌醉了?你们也来灌我!”
抡起拐棍打到黑砖头身上。费墨站起来劝老太太:
“奶,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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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4 21:56:00
严守一背起沈雪,将她背到了黑砖头家。黑砖头的老婆赶忙跟过来给沈雪铺床。严守一把沈雪放到床上,黑砖头老婆烫了一碗红糖水,递给严守一。严守一把水送到沈雪嘴边,沈雪一伸手,把水碗打翻了,被子全让她打湿了。沈雪醉得与平时变了形,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严守一:
“你谁呀,倒酒,喝!”
黑砖头老婆又将一碗糖水递过来,严守一将水递到沈雪嘴边:
“倒了,你先喝!”
沈雪“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突然不喝了,将头转着四处看:
“这哪儿呀?”
严守一:
“睡吧,这是家。”
黑砖头老婆开了一句玩笑:
“睡吧,睡醒了给你说个婆家!”
没想到沈雪哭了:
“不成,不跟我商量,就给我找婆家。找谁呀,没人!”
黑砖头老婆给沈雪换了一床被子,又安慰她:
“跟你商量。你要不想出嫁,就永远跟嫂子在一起。”
沈雪又指着黑砖头老婆:
“那也不成,得嫁!你都嫁了,不让我嫁!”
说完又傻笑起来,倒在床上睡着了。看着沈雪醉酒的脸,一切都浑然不知,严守一倒在床前愣了半天,像突然在陌路上遇到了亲人。
在家呆了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电视台已经打电话催了。酒席散后,院子里打扫干净,新院墙,新门楼,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枣树的叶子,一片片映到院墙上。风一吹,影子乱晃。人全部散后,严守一扶着奶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时奶奶说了心里话:
“好,盖得好。”
用拐棍指指墙,指指门楼:
“结实。”
又指一指:
“严实。”
严守一将奶奶扶到屋里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严守一坐在她的对面。这时严守掏出两千块钱,搁在老太太枕头旁。老太太刚要说什么,严守一:
“不是我给的,是沈雪,让你零花。”
老太太不再说什么,但也没将钱收起,而是从炕头一个旧梳妆匣子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在电灯泡下看。照片上是严守一、于文娟过去和老太太的合影。院子的枣树下,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严守一和于文娟分站在她两边。于文娟笑眯眯的。看来老太太和于文娟还是挺有感情的。严守一知道这一点,离婚两个月后,才把消息一点点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当时没说什么,现在看着照片,叹了一口气:
“不用你说,我就知道,当初的事,一点不怪人家,怪自家的孩子。”
这时严守一从口袋掏出一枚戒指。这是十年前严守一和于文娟结婚,一块回山西老家,奶奶送给于文娟的。严守一:
“分手的时候,文娟说,让把它还给你。我想了几天,没敢给你说。”
老太太瞪了严守一一眼:
“我知道人家孩子的意思,是想让我吵你呀!”
抓起拐棍,照严守一胸口杵了一下:
“你呀,以后长点心吧!”
然后拿起那枚戒指,举到电灯泡下看:
“我小的时候,娘家穷,一年有半年接不上顿。但几个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卖了他的皮袄,给我打了这个。我十六岁到你们家,出嫁的第二年,爹得了伤寒,死了。”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俺爹是个大个子,长得瘦,一辈子不爱说话。记得我小时候,爹夜里到财主家推磨,老带着我。推着推着,就唱曲儿给我听。那声儿,我现在还记得。”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一辈子,两个人死时,我最伤心。一个,十七岁那年,俺爹;一个,八十二岁了,你爹。一辈子,人最伤心的两档子事,都让我赶上了。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
严守一没有说话。
老太太又将戒指交给严守一,严守一以为她要把这戒指转交沈雪,没想到老太太说:
“回北京以后,还替我还给文娟。跟她说,她不是俺孙媳妇,还是俺孙女。”
又说:
“要让孩子知道,孙子不懂事,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懂事的。”
严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呜呜”哭起来。两个月后,严守一老家有人到北京来,严守一他奶托人给严守一捎来一袋晒干的红枣,让他转交费墨。说这枣是家里院中那棵枣树上结的,她亲手晒干的。又说,上次看费墨脸色不好,枣能补心。费墨接到这枣,用手掂着:
“咱们这奶,别看不识字,不是一般奶。”
又看着严守一:
“我吃了这枣,责任重大。”
从山西老家回来,严守一和沈雪同居了。冬天到了。《有一说一》开策划会的时候,费墨急了。过去费墨跟大家急有些半真半假,这次是真急了。费墨急了不是因为讨论的话题不符费墨的心思,或是什么人又伤了费墨的自尊心,而是针对开会的气氛和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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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23:00
《有一说一》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摆着五部热线电话。《有一说一》雇了两个小姑娘,一天到晚接电话,将接到的电话记录下来。这两个女孩称自己是“陪聊女郎”,整天的工作就是陪人聊天。《有一说一》节目火了之后,五部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有批评某一期节目的,有称道某一期节目的,有给节目挑错别字的,有提各种稀奇古怪问题的,如:居民区里能养狗,为什么不能养猪;张春生去北京打工,家里的老婆被村长睡了,应该怎么办;老梁拾了五千块钱,也还给了失主,但两人打起来了,原因是:应不应该给一千块钱回扣;我们是沧州粮油厂,上个月,我们已经注册了“有一说一”,开始加工大馅包子,你们节目再不改名,就算侵权;还有一些女孩打来电话,想给主持人严守一寄照片,问严守一的手机号码……
《有一说一》编导们的办公室在里间。里间大些,有五六十平米,曲里拐弯摆了十几张桌子,桌子间打着工作隔断。办公室中间是个空地,开策划会就在这空地上,将椅子拉成一个圆圈。严守一一开始是主持人,后来又当了栏目负责人,在隔壁另有一个小办公室。费墨的办公桌,也摆在严守一的房间里。
今天开大会,在大办公室里间。本来想策划下一期节目,下一期节目准备做“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但开会之前,费墨在小办公室发了火,告诉严守一,他有话要说。有话要说不是说“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而是针对前些期的整个节目。他觉得这两个月的节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义,有些漫无边际,有些松;换言之,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再不当头棒喝,再不开庐山会议,不知我们要滑到哪里去。说着说着,一脸恼意。看费墨真急了,严守一提起了心。但严守一弄不清费墨是真对节目不满意,还是又在迁怒,昨晚又跟老婆闹了矛盾。正因为弄不清,严守一只好顺着他的思路含糊。不满意总比满意要好嘛。不满意才能有提高。从某种意义上说,费墨的老婆跟费墨闹矛盾,也是无意中帮了《有一说一》。于是开会之前,严守一拍拍巴掌:
“大家静下来,今天开会,先不说河南人的事,先由费老说说我们。我们这一段的工作,又离费老的要求有一段距离,请费老把距离帮我们缩缩。”
大家便静下来,听费墨发言。在办公室里,大家坐的都是皮椅子,惟独有一张湖南藤椅,是专门给费墨预备的。费墨落座到藤椅里,点着一支烟,开始发言:
“这两个月的节目,用两个字可以概括:堕落。除了‘米脂女的新陪嫁’这一期做的还可以,可以也就是笨拙一点,没有耍小聪明,其他都一塌糊涂。现在看,你不耍聪明倒好一些。我以前就说过,做节目就像坐火车,走走停停,但我说的停是在车站,现在我们车站不停,正在半路上跑着,突然就停了。火车跑起来,乘客不烦,是因为窗外有风光,现在我们把窗帘全拉上了……”
说着说着急了:
“是晚上吗?明明是白天,拉上窗帘,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有铁轨,铁轨就是谈话的脉络,现在我们没有铁轨,任火车漫山遍野乱跑。再这么跑下去,是要翻车的!就象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追求,没有目标,整天漫无边际,想出一出是一出,你这是糟践生活你知道吗?你这样堕落下去,耽误的就不是别人,是你自己;耽误的也不只是你们,还有我!你坐过火车吗?……”
严守一听出话头来了,费墨家里,昨天晚上很不平静。费墨和他老婆争论的话题是:你为什么要糟践时间,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因为不平静,费墨怒气大,说不定倒对节目有些新思路。但这时编导大段的手机响了,打断了费墨的发火。看大段打开手机,费墨停止说话。如果这电话接的时间短也就罢了,谁知电话还很长,有三四分钟。大段低着头,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听,偶尔说一两个单词,语气也有些支吾:
“……对……啊……行……噢……啊……嗨……听见了。”
由于手机接的莫名其妙,大家反倒支起了耳朵。大段挂上电话,仰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他。另一个编导胡可青有些兴奋,撇下费墨说:
“肯定是一女的打的。”
见大段要狡辩,胡可青用手止住大段:
“我能翻译。”
接着学着男女两种语调:
“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不敢吧?那我亲你一下。听见了吗?”
这时众人共同起哄:
“听见了!”
大家哄堂大笑。严守一也笑了,也有些兴奋。但他突然看到,惟独费墨板着脸,脸上的恼意又在增加。严守一意识到什么,忙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又对费墨说:
“费老,请。”
费墨瞪了大家一眼,继续往下说;发过个人脾气,这时开始往节目上聚拢:
“那我就不说火车了,我说萝卜。萝卜是常见的,萝卜皮通常是被视为无用的,但萝卜皮拌好,同样能登大雅之堂。我们《有一说一》,就是以拌萝卜皮起家的,但我们现在开始拌人参了!问题是人参也是假的,是塑料的……”
这时负责会议记录的小马手机又响了。小马接受大段的教训,没敢在办公室接,而是跑向了阳台。谁知费墨又停下不说了。严守一忙把小马的记录本拿到自己面前:
“费老,接着说,咱们不等她了。”
谁知费墨又点燃一支烟,看着天花板:
“要等,我不能每人都说一遍。”
严守一忙向阳台喊:
“小马,快点,开会呢!”
小马忙关上手机,跑回来记录。费墨又继续说:
“那我就不说萝卜了,我说狗熊。狗熊掰棒子,还知道掰一个扔一个,我们期期节目都在重复。看似内容不同,其实掰的都是同一个棒子!怎么连熊瞎子都不如呢?我已经忍了好长时间了……”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接受前两人的教训,打开手机,看也没看,劈头就说:
“开会呢!”
欲关手机。谁知电话是伍月打来的,而且人已经来到了电视台门口,正在门口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
“你来电视台,事先怎么不打一招呼呀?”
又说:
“真不凑巧,我在外边办事,不在台里。”
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卫说,他清早开车进了电视台。严守一一方面无法抵赖,另一方面怕手机接长了,费墨再发火,只好说:
“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
接着对门卫交待:
“我是严守一,让她进会客室吧。”
忙关了手机。谁知大段有些幸灾乐祸:
“你也玩现了吧?”
胡可青:
“肯定也是一女的,我还能翻译。”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用手压住众人,已看到费墨脸色铁青,从湖南藤椅上站起来,收起自己的公文包,夹到腋下就往外走。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一边上前拦住费墨,一边对大家说:
“开会都给我把手机关了,认认真真听费老讲,严肃一点!”
费墨把公文包扔到桌子上:
“我刚才都讲什么了?”
小马忙翻笔记本:
“费老,您讲了火车、萝卜,还有狗熊。”
接着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费墨:
“费老,您到底要说什么?”
众人又想笑,但都压抑着。费墨一屁股坐到湖南藤椅上:
“我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突然想起什么,点着众人:
“但我倒觉得,我们应该做一期节目,就叫‘手机’。”
首先指着严守一:
“‘我不在台里’,瞎话张嘴就来。”
又指众人:
“我看不是河南人爱撒谎,是你们!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机里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说着说着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开始兴奋起来,用手拍着藤椅扶手:
“下期就做,不做河南人了,做手机!”
但由于激动过分,突然捂自己的胸口。小马忙给他端了一杯茶:
“费老,您别激动。”
费墨推开茶杯,环视众人,慢条斯理地:
“你们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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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24:00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怕,也不敢说不怕。但这就是费墨要的结果,给他进一步发挥提供了余地,费墨拉开架势,又要长篇大论一番,严守一看他正在兴头上,估计一番话讲下来,又得半个小时,他想起伍月还在下边等他,担心她等急了,闯到办公室来,那也是一颗手雷,于是趴到费墨耳边悄悄说:
“费老,您先讲着,我去找一下台长。”
费墨瞪了他一眼:
“正在开会,找他干什么?”
严守一:
“费老这策划毒,我去给他扇忽扇乎,如果这事能定,今天就定下来。”
又看着众人:
“大家都别怕,手机里的秘密,该公布就公布,咱们也做回人体炸弹,给社会消消毒!”
这谎撒得不够圆全,估计费墨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皱着眉摆了摆手,将严守一放行。果然不出严守一所料,严守一刚走到门口,费墨就把手机一下甩到了原始社会,开始从众人抬木头“吭唷吭唷”讲起,说那时大家不撒谎,因为那帮猴子还不会说话;现在你们爱撒谎,是因为你们学会了说话……
屋里的人不敢笑,严守一在门外偷偷捂着嘴笑了。严守一在一楼会客室找到伍月。没见伍月时他有些发怵,见到伍月他反倒放松了。因为伍月今天找他,并不是要纠缠往事,或是与解渴和消毒有关系,而是另有别的事。而且这事跟费墨有关系。自和于文娟离婚,这是严守一第一次见到伍月。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几个月过去,伍月的外貌一点没变。装束、发型、脸上的皮肤、胸前的篮球,还和几个月前在河边树丛里一样。接着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面对面说话,她的口气已和电话里大有不同,电话里还有些斤斤计较,现在已由斤斤计较还原成大大咧咧,严守一便知道经过几个月的拖延战术,两人的关系再一次平安着陆。严守一再一次感到自己占了时间的便宜。见到严守一,伍月没顾上说别的,先嚷嚷去厕所。严守一领她到厕所门口。上过厕所,又去水房洗手。伍月洗着手说:
“严守一,我觉得你特小家子气!”
严守一靠在水房门口,拿着伍月的外套和包:
“没惹你呀。”
伍月:
“几个月不敢接我电话,今天又故意说不在电视台,把我当成送上门的鸡了吧?”
严守一听这口气,心就放回到肚子里。他故意嘬了一下牙花子:
“我哪敢呀,是我有些自惭形秽。”
又小声说:
“开会呢。费墨发脾气了。”
伍月:
“前年在庐山,也是开会,怎么夜里跑到我房间来了?”
严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嗨……”
伍月关上水笼头,走过来,三下两下,把一双湿手在严守一的毛衣上抹干。突然,头向严守一的脸前贴来。严守一以为她要吻自己,急忙用手撑住伍月的额头:
“冷静。”
伍月耸着鼻子嗅着:
“哎哟喂,严守一,你太让我失望了,你都堕落到洒香水的地步了?”
这是沈雪清早起来调皮,自己化妆,故意撒到严守一身上的。边撒边说,这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像狗一样,撒泡尿在严守一身上留个记号,就把别的狗拒之圈外了。严守一当时有些哭笑不得,现在就想用别的话岔开,但刚要开口,伍月突然意识到什么,板起脸来:
“哎,你刚才推我干什么?以为我要亲你呀?我今天还非亲你不可!”
严守一看看四周,将脸伸过去:
“好,好,让你亲一下吧。”
伍月反倒把他的脸推开:
“别臭美了。看不出来,自打跟了那教台词的的女教师,还真要改邪归正了?什么时候结婚呀?我给她当伴娘去。”
严守一故作厚颜无耻:
“好哇,到时候我通知你。”
接着领她上楼,去电视台三楼咖啡厅。伍月边走边“呸”了严守一一口:
“别害怕,没人搅你的好事,我今天找你是正事。费墨写了一本书,想在我们社出,我们贺社长想让你写个序。”
严守一有些吃惊,以为伍月在开玩笑:
“给费墨写序?找错人了吧?我可是一没文化的人。你要写本书,我倒可以写序。”
伍月停住脚步:
“行啊,我写,正愁没钱花呢,书名就叫‘有一说一’,彻底揭露你的丑恶嘴脸,封面上还得注明‘少儿不宜’。”
严守一看看楼梯上没人,搂了一下伍月的肩膀:
“我觉得书名应该叫‘我把青春献给你’,或者叫‘一腔废话’!”
伍月挣开他:
“费墨的书已经发排了,你的序什么时候写呀?”
严守一站在那里:
“还真让我写呀?费墨知道吗?”
伍月:
“他还不知道。等你写了,我再通知他。”
严守一想了想:
“这事你可得慎重。让我写序,费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
“瞧不上也得写。费墨这书,没法说了。书名叫‘说话’,我看他就不会说话,从亚里斯多德到孔子,从联合国到大学课堂,还有你们的‘有一说一’,圈子绕得挺大,每句话都很深奥,动不动还引用些洋文,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于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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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25:00
严守一想起办公室的费墨,现在还在原始社会呆着呢,便笑了:
“既然你们这么瞧不上他,书为什么还要出呢?你们老贺脑子进水了?”
伍月:
“老贺脑子没进水,因为老贺的女儿,是费墨的研究生。”
严守一明白了。伍月:
“老贺让你写序,并不是觉得你会比费墨写的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给费墨的书提提神,也不是让你提神,是想借一下你的名字给书打广告,不然这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然后掐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把话儿捎到了,你爱写不写!”
严守一收回胳膊,挠着头:
“我写没什么呀,费老的事,问题是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头。”
伍月瞪了他一眼:
“你跟我的事,就对头了?”
严守一又不好意思地:
“嗨……”
到了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严守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表:
“哎哟,都十一点半了,我下午一点还得录像,该化妆去了。”
但他的阴谋马上被伍月看了出来。伍月站起身,照严守一脸上又“呸”了一口:
“过去没看出来,原来处处耍小心眼。”
又说:
“以为我想跟你吃午饭呢?我早约好男朋友了。”
严守一虽然知道她说的也是假话,但也只好嬉皮笑脸:
“那好哇,哪天领来,让我看一看!”
伍月走了。她的夹克衫很短。大门口,她的身子往上一伸,露出一抹雪白的后腰。看着那后腰,严守一心里一动,接着又有些落寞。平安着陆之后,他又觉得过去的解渴和消毒并不可怕。世上的话,最黑暗的话,还数他跟伍月说得深。比较起来,于文娟和沈雪,倒成了泛泛之交。他走到窗前,看到伍月一个人从院子里穿过,向大门口走去,突然感到空气里飘起一丝失落和孤寂,这失落和孤寂不是飘向伍月,而是飘向自己。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想给伍月打一电话,把她再喊回来;但想了想,又忍住把电话装到了口袋里。自和沈雪同居之后,严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别的,而是沈雪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晚上爱带他看戏。严守一不是不爱看戏,正经戏,《雷雨》、《茶馆》、《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戏呢,严守一都能忍受;但这些戏沈雪不看,说过时了,没劲,她一看就是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一次,大白天,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看一个人把自己吊在槐树上,将自己的手臂割破,往树下一堆火里滴血。血一滴滴滴到火里,火里“滋滋”地一下一下冒烟。一次把严守一带到怀柔,看一个人光着上身,身上涂了一层蜜,引来一队队蚂蚁在啄。蚂蚁在他身上滚成了球。还有一次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画家村,看一口大缸。大缸里是溜边溜沿的“可口可乐”。幕布后突然钻出一对男女,脱得一丝不挂,像鸭子一样扑到大缸里洗澡。别人看得津津有味,严守一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是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二是不明白他们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们是在先锋和后现代,但先锋和后现代之下,有话就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较劲和拧巴吗?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严守一带到一座纺织厂废弃的厂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实验话剧。来之前,严守一有些发怵,对沈雪说:
“沈老师,行为和实验,我已经看了不少了,今天晚上,我能不能不看这‘八又二分之一’,咱们一分为二,你去看实验话剧,让我在家歇会儿。”
沈雪挽住严守一的胳膊:
“就不。你看不看戏我不管,反正你得陪我。”
又做出在课堂上给严守一上课的架势:
“小严呀,不学习怎么成呢?不学习怎么能提高呢?”
严守一苦笑,只好跟她来到了这座位于北京西郊的废弃的厂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环四环都堵车。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等严守一和沈雪进场,戏已经开始了。废弃的厂房里,站满了男男女女。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外国人。一些外国人扛着摄像机,正对着场地中间拍摄。场地中间放着一摞大锌板。不时有民工过来,把一张张大锌板抬走,钉到厂房四周的窗户上。两个小时过去,四周的窗户一扇扇被大锌板钉死,厂房的光线越来越暗。严守一站得腿发酸不说,还有些发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边的沈雪,够着头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着。终于,当厂房只剩下一扇窗户,这窗户仅剩一束光线时,最后一张大锌板被钉了上去,厂房里一片漆黑。这时房顶的大灯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走到场地中间:
“厂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户,八扇门,大锌板用了九十八张,一张大锌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钉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块五,共八十七块七毛五;壮工二十八人,每个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五十元;合计共花费一万零八百四十七块七毛五。”
接着摘下安全帽,露出一个光头,这时换了一副腔调:
“我是这个戏的导演。我叫胡拉拉。”
厂房里掌声雷动。沈雪也兴奋地拍巴掌。严守一只好跟着拍。这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开始手持话筒采访观众,问大家对《八又二分之一》的反应。第一个被采访的观众像一个商人,大头,圆脑袋,脖子里挂着铁链似的金项链,不知他为什么也来看这个。但他对着话筒真实地说:
“没看懂,我觉得没劲,瞎耽误工夫。”
手持话筒的人没说什么,马上把话筒移到了另一个戴着圆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青年人面前。沈雪用胳膊捣捣严守一:
“张小五,著名的先锋评论家。”
但严守一不认识他。张小五一脸严肃发了言。他勾着头,一字一顿,对着话筒说:
“有张力。非常有质感。这场演出,标志着,中国实验话剧,由,后现代,走向了新现实。同时,它又折射出,存在主义和新浪潮的光芒……”
但他说的话,严守一一句也没听懂。这时沈雪的同事,戏剧学院另一个女教师小苏从人群中挤过来。跟她一块挤过来的,是他的男朋友,一位二流足球队员,叫麦壮。看他们过来,严守一终于找着了伙伴,找着了话题。他故意没理麦壮,与小苏做亲热状:
“苏老师,听说你明天要结婚了?我心里真难受!”
欲用手去揽她的腰,被小苏一把打下:
“少来!”
又看沈雪:
“要不咱们明天一块结吧?”
沈雪:
“行啊,那就不用找伴娘了,你给我当伴娘,我给你当伴娘。”
又看严守一。这时严守一觉得自己的话头挑得不好。自和沈雪同居以来,两人还从来没有正面讨论过结婚的问题。严守一刚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暂时还不想结婚。沈雪刚和严守一同居时,像所有新潮女孩一样,只顾高兴,似乎对结不结婚并不在意;但半年之后,话缝里,眼神里,行为举止,似乎一点点在变,好像同居并不是目的,同居之后还有别的。也像正演的实验话剧一样,表面看先锋和试验,其实骨子里也有目的,这时试验和诗意便消解了。但话头已经挑起来了,严守一只好避重就轻,用开玩笑消解,他看着小苏,指着麦壮:
“行啊,明天新娘是两个,但新郎只能有一个,是我,是他,由你挑。”
小苏笑着打了严守一一巴掌。麦壮也笑了,过来搂严守一的肩膀。小苏又对沈雪说:
“咱们学校真操蛋,明天就要办事了,今天还让我查夜。教务处的老韩,还说是对我好,说下个月就要评职称,让我表现表现。”
沈雪:
“别理他,你回家就睡,偏不查!”
小苏:
“不成,老有学生夜不归宿,老韩真急了!”
沈雪:
“那我替你查吧。”
小苏笑了:
“我就这意思。”
这时先锋评论家终于说完,严守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接着话筒杵到了他脸前,几台摄像机的灯光,也打在他脸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持话筒的民工:
“严老师,您说两句行吗?”
严守一躲着灯光:
“我就算了,我不懂戏剧。”
手持话筒的民工:
“那就说说您的感受,第一感觉。”
严守一还想躲,沈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悄声说:
“说两句吧,胡拉拉给的票。”
严守一只好找词:
“好。挺好。这个场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们家砌墙,也是这样热火朝天。工头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这么仔细。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墙……”
这时沈雪在下边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忙改口:
“但我觉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农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导演。这样的话剧,看一遍是不够的,可惜我听说这座厂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复。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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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26:00
众人给严守一鼓掌。等灯光移走,严守一悄声问沈雪:
“咱们能走了吗?”
沈雪马上急了,也可能是对严守一刚才对婚礼的表态不满意,现在发了火:
“你什么意思?让你看戏捧个场,你还认了真,说话夹枪带棒的,现在又要溜号,我告你,演出还早着呢。现场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严守一只好作出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继续留在原地。这时他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严守一掏出手机,发现来了一封短信。他打开短信,屏幕上显示着:
我是韩国的金玉善,你还记得我吗?我又来中国了,想见你。
严守一一时想不起这金玉善是谁,但知道是个女的,沈雪正在身边,他忙把手机合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呆。想了半天,突然想了起来,还是三年前,有一个韩国女留学生,在语言大学留学,爱看严守一的节目。一天晚上,严守一录完节目,走出电视台,她在电视台门口等他。这个女孩像所有的韩国女孩一样身材有些短粗,但面容娇好,头发染得一半红一半黄。见严守一出来,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我从韩国来,喜欢你节目和你,你讨厌吗?”
严守一开玩笑:
“漂亮的女孩,我都不讨厌,不管她从哪儿来。”
那个女孩淡淡地笑了。让严守一有些心动。那时严守一正处在胡闹状态,当夜与她一块吃了夜宵。吃过夜宵,又开车送她回语言大学。车停在留学生楼下的时候,严守一吻了她。看她回应很热烈,便跟她上了楼。之后的半年里,又见过几面。半年后她回了韩国。没想到三年后又从地里冒了出来。不想起是谁还没什么,一想起是谁严守一对这短信有些害怕。他看了身边沈雪一眼,发现她正踮着脚全神贯注看戏。这时采访已经结束,胡拉拉带着一帮民工,又脱光膀子,开始在厂房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乌拉,乌拉!”并用身子相互撞着。严守一低下头,重新打开手机,悄悄将那封短信删了。看完实验话剧,已是夜里十点半。开车回到戏剧学院,已是夜里十一点半。严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戏剧学院宿舍。这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沈雪要代小苏查学生宿舍,让严守一一个人先回家。严守一边停车边问:
“查女生宿舍吗?”
沈雪看他,不明白什么意思,答:
“查呀。”
严守一:
“那我陪你一块去。”
沈雪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对女生宿舍那么感兴趣?”
严守一:
“看那破实验话剧,你带着我,查夜逮人,让我回去——什么叫实验话剧,这才叫实验话剧,演出刚刚开始!”
严守一的意思,陪她查夜,也是为了弥补刚才看实验话剧时对结婚的表态。看完实验话剧回来,在车上,严守一已经看出沈雪有些不高兴。现在沈雪果然“噗啼”笑了,点着严守一:
“还把这当好事了?你心里真阴暗。”
严守一:
“一听逮人我就激动,我就想起来小时候在村里偷瓜。”
沈雪从车后备箱拿下一个长把手电,严守一跟在她身后,一块去查学生宿舍。先查男生宿舍。男生这边倒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该熄灯不熄灯,还在一起打扑克,每人脸上贴了许多纸条;有一宿舍还摆上了麻将,稀里哗啦,桌上乱扔着一些毛票。见沈雪进来,学生都一阵慌乱,跳着去收拾残局。沈雪没理他们,直接去了配电室,让电工把这幢宿舍的电闸拉了,整栋楼一片漆黑,安静下来。接着又去女生宿舍,发现问题比男生宿舍还严重。这里不打牌,不打麻将,宿舍都熄了灯,但正如小苏所说,许多女生夜不归宿,一个宿舍六个人,哪个宿舍都有一两张空铺。其中三楼一个宿舍最严重,沈雪推开门,手电的光束从一张床移向另一张床,从下铺移到上铺,都是空的。最后,手电的光束停在上铺一张脸上,一个女生刚从被窝里坐起来。沈雪拉开屋里的灯,冷冷地问:
“都夜里十二点了,人呢?”
这个女生揉着眼:
“不知道。”
沈雪:
“你怎么还在?”
女生:
“沈老师,我病了。”
因是女生宿舍,严守一在门外等着。沈雪走到门外:
“你去,到外边饭馆,端回来一窝砂锅面。”
严守一竖起大拇指:
“为人师表,体贴学生。”
沈雪看了屋里一眼,悄悄拧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少贫。”
严守一踏着碎雪,到戏剧学院门口的小饭馆去给女生买砂锅面。夜深了,小饭馆里一个顾客都没有。顶棚上的电灯泡,显得苍白而疲劳。一个厨师,一个女服务员,都趴在饭桌上睡着了。严守一叫醒厨师,递上钱,让他去后厨做砂锅面;那个女服务员仰起头,睁开半个眼白,翻了严守一一眼,又磕着头趴在饭桌上睡着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呗”地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打开手机,仍是那个韩国留学生金玉善。短信写道:
明天能见你吗?真的很想你。
严守一便怪这女孩不懂事,到底是外国人,不懂中国国情,都夜里十二点了,如果是在家里,沈雪又在身边,这短信多危险呀,便不想再招惹她,干脆了断完事,于是走到饭馆门口,看着路灯下飘着的雪花,将电话给金玉善回了过去。电话里金玉善一阵惊喜:
“是你吗?我好喜欢。明天能见面吗?”
严守一便开始装傻:
“真遗憾,你来北京,我在外地录节目。在西双版纳。云南。谈不能乱吃动物的事。是吗?北京都下雪了?你要在北京呆几天?”
金玉善:
“半年,我呆半年。”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也故意作出惊喜状:
“是吗?那太好了。我半个月后就回北京,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严守一将手机合上,又愣了一会神,才端起厨师做好的砂锅面回了学校。
宿舍的女生已经从上铺下来了。吃着砂锅条,她果然上了沈雪的当。吃着吃着,突然哽咽着说:
“沈老师,我对不起您。”
沈雪脸上仍冷冷地,看着女生。女生:
“我知道宿舍的同学干什么去了。”
沈雪:
“干什么去了?”
女生:
“跟人去歌厅了。”
沈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飞舞的雪花不说话。女生吃着吃着面条,又哭了:
“沈老师,我还对不起您来着。”
沈雪扭转身,又看女生。女生:
“刚才在上铺,我背着您给她们发了一封短信,说您查夜来了。”
沈雪: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女生:
“马上。”
沈雪:
“从哪个门?”
女生:
“一般都从西门,那里没有传达室。”
沈雪带着严守一,走出女生宿舍。在楼道里,严守一撵上沈雪:
“沈老师,你真恶毒,五块钱一个砂锅面,让人招降纳叛。”
沈雪“噗啼”笑了:
“看我呆会儿怎么收拾她们!”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
“对啦,我昨天归置你的包,里面怎么那么多靓女的照片呀?”
严守一:
“我们栏目正选接班人呢。有一说一,天天说,我都说累了。”
沈雪看他:
“有你看上的吗?”
严守一:
“都不着调。”
突然正色地:
“沈老师,我能给你提个意见吗?以后别老翻我的包,这个习惯不好。”
沈雪:
“我的包也让你翻呀,你怎么不翻呀?”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找了半天,找了一个警察。”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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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26:00
楼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等沈雪和严守一来到戏剧学院西门,一辆奔驰600也开着灯缓缓停在门外的雪地上。车的前门被推开,下来一个女生,接着又下来一个女生;其中一个把后门拉开,从里边往外拽人。拽出一个,又拽出一个。一辆奔驰,竟从里边钻出九个人。从车和人的关系,就能看出她们干什么去了。奔驰调头回去,女生开始蜂拥攀越大门栏杆。等她们跳到大门里边,发现沈雪站在她们面前。
九个女生在大门的栅栏前站成一排,都耷拉着脑袋。
沈雪在她们面前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停到一个女生脸前,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没少喝呀。”
严守一躲在树丛里偷偷捂着嘴笑。这比小时候偷瓜被老刘抓住有趣多了。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以为又是那个韩国女孩打来的,急着想关机,但一看姓名,是费墨,便打开接了。但他接到费墨这个电话,比接到韩国女孩的电话还让他感到震惊。费墨是从医院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于文娟正在妇产医院,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他脱口而出的话是:
“她怎么会……谁的呀?”
费墨在那边喝斥道:
“还能是谁的,你的呀!”
这时沈雪带着一帮女生,像带着一群俘虏,从他身边走过。沈雪问:
“谁的电话呀?”
严守一有些语无伦次:
“费墨……明天开会的事。”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抓完学生回到家,沈雪已经忘记看实验话剧的不快,上了床,还在兴奋地讲抓学生的事,说小苏有一次抓到学生,看到她们花枝招展,便把这些女孩带到排练室,让她们半夜练俯卧撑,说既然夜里有精力,练吧。严守一虚声应付着。沈雪说着说着,抱着严守一的胳膊睡着了,严守一却大睁两眼睡不着,想着上帝给他的意外安排。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千方百计没生,离了婚倒生了下来。冷不丁的,就这么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就算是自己的,严守一的第一感觉也不是高兴,而是不解;不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份礼物,而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个麻烦。生活已经变了,因为这个孩子,过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现在的生活。上帝手里有时间,上帝可以让时间帮你解除烦恼,上帝也可以将时间拉长给你安排麻烦。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虚实和深浅。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
“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严守一如实答:
“脑子有些乱。”
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李燕与严守一开玩笑:
“这下老严家有传人了。”
严守一没有笑出来。
医院病房外,碰到了于文娟的小表舅。他与费墨是大学同学,一开始搞电脑软件开发,赚了不少钱;后来爱玩马,在昌平开了一家马术俱乐部,还在顺义开了一个高尔夫球场。过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饭。严守一平时叫他“小老舅”,一次两人喝醉了,又搂着脖子称兄道弟。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后,两人也断了来往。于文娟她哥也从南京赶了过来。于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脸,不爱讲话,见到严守一,点了点头。于文娟的小表舅穿着大马靴,一见严守一就厉声说:
“老严,你犯法了知道不知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
小表舅:
“婚姻法规定,妇女怀孕期间,不准离婚!“
严守一冤枉地抖着手: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李燕和于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顾于文娟,费墨和于文娟的小表舅领严守一到婴儿室看孩子。婴儿室里横横竖竖摆了几十张小床。每张床里躺着一个孩子。孩子刚生下来就不像孩子,皱皮嫩肉,身子蜷在一起,像刚生下来的小耗子。他们有的在闷着头睡,有的在闭着眼蹬腿,还有的在张着嘴大哭,一哭脸就没了。一个护士推着奶瓶车,围着几十张床在转。费墨和小表舅把严守一领到一个婴儿床前。那个陌生的婴儿倒安静,闭着小眼,躺在床上不说话。昨晚没睡好,严守一的脑仁有些疼;看到眼前的孩子,他又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费墨看了旁边于文娟的小表舅一眼,故意埋怨严守一:
“本来文娟死活不让告诉你,我想了一夜,还是得让你知道,所以清早给你打了个电话。还好,你及时赶了过来。但事到如今,你也太粗心了。”
严守一看着婴儿,没有说话。发疼的脑袋又让他对于文娟产生些无名火。这个无名火不仅是说她结婚十年没有怀孕,离了婚倒生了孩子——是中药吃的,还是气功练的?而是说她离婚之前,怀了孕也不告诉丈夫,十来个月又让他蒙在鼓里。严守一这时不是同情于文娟,而是觉得她有些毒。
费墨又向他解释:
“文娟告诉李燕,离婚的时候,她确实有了症候,但是还不明显。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就出事了。”
严守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这时婴儿醒了,睁开眼睛,没有哭,先去吃手;接着扫了严守一一眼,似乎也没在意。但严守一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看了费墨一眼,试探着问:
“我去看看文娟?”
费墨:
“该去看看,刚生完孩子,身体很弱。”
小表舅在旁边说:
“有这个必要吗?看看孩子就行了。:”
又说:
“正是因为身体弱,别弄得双方都不愉快。”
费墨打着圆场:
“已经来了,看还是应该看。”
又叮嘱严守一:
“但见了文娟,就不要再找补了。她这么长时间瞒着你,覆水就难收了。”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她是在惩罚我。”
三人从婴儿室出来,向于文娟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门口,严守一突然想起什么:
“等等。”
然后甩开二人,一个人向医院外跑去。他越过街上的车流,到医院对面的手机专卖店,给于文娟买了一个手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从来不用手机,说麻烦,世界上没人有急事找她。
回到医院,严守一在外面喘了一口气,才进了病房。一进病房,严守一就看到了于文娟。于文娟躺在病床上,头上戴着孕妇帽。刚生完孩子,脸上果然有些憔悴。别的妇女一生孩子都发胖,她倒似乎比过去消瘦许多,躺在那里,床是平的;严守一倒心里一酸。上次严守一住院,于文娟抱过他的头。似乎他进来之前,病房里正在争论什么,于文娟脸上还有怒气。看他进来,于文娟将脸扭到了一边。于文娟她哥正抖着手用南京话说着什么,也停下不说了。屋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严守一进来,也一时想不出该说的话。沉默几分钟,还是李燕没话找话,上去揭开床头一个砂锅的盖子,打破僵局:
“娟子,别的都是假的,喝口东西是真的。我是过来人,刚生完孩子,得补。再说,孩子还是吃母乳好。”
于文娟别着脸,没理李燕。
费墨接着打圆场:
“娟子,孩子的名字,我昨天晚上想出来一个,不知你是否中意。男孩,就叫严实吧。一是说,孩子长得结实,二是实实在在。”
于文娟仍没答腔。房间里更加尴尬。
这时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还是上次回山西老家,奶奶又让他捎给于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了出来。他把戒指放到于文娟的枕头旁:
“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山西老家,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给了奶奶。奶奶又让我把它捎给你。她说,你不是她孙媳妇,还是她孙女。”
这时严守一发现,躺在床上的于文娟,眼泪夺眶而出。
严守一心里稍微放松一下,赶忙又掏出刚买的手机,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壳,以红为主,也放到于文娟枕头旁:
“这个手机是给你买的。你和孩子有什么事,随时能找到我。从今儿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们开着。”
费墨赶紧帮腔:
“这就对了。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
这时于文娟擦擦泪,对李燕说:
“燕子,麻烦你一件事行吗?”
李燕忙站起来:
“你说。”
于文娟:
“帮我把手机拿开,脏。”
李燕不知所措,看严守一。严守一也愣在那里,知道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李燕又看于文娟的小表舅和于文娟她哥,两人也扭脸不说话。倒是李燕尴在那里。李燕又看费墨,费墨皱着眉点点头,李燕上去将手机拿开,还给了严守一。这时严守一口袋里自己的手机响了。严守一掏出手机看了看,是沈雪打来的。这种时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只好接了,但下意识地将身子背过去:
“别打了,正开会呢。”
沈雪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特别大,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到:
“小苏的婚礼快开始了,人家可真是在乎你,你别迟到。”
严守一:
“知道了。”
忙把手机挂了。于文娟看着窗外树上的雪挂,一言不发。这时于文娟的小表舅走到严守一面前:
“你忙,走吧。”
严守一忙说:
“不忙,不忙。”小苏的婚礼,在戏剧学院旁边一个叫“明星大都会”的酒店里举行。酒店名头很大,其实是一个中档饭店,里面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饭店虽然中档,但宴会厅装修出一派欧式格调。四面的墙上,凸出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浮雕和狮子头。但屋里的摆设,又是明清风格,用的是方桌和后背雕出一条龙的太师椅。两种东西相会到一处,如同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找了一个低矮的中国女人,挽着手走在大街上,看上去有些拧巴和不伦不类。但正因为拧巴和不伦不类,看上去又显得有些洋份和伪高档。小苏悄悄告诉沈雪,这里看上去高档,饭菜却不贵;这个饭店的总经理喜欢看足球,与小苏的新婚丈夫,那个二流的足球队员麦壮是朋友,他们包这个场地,一切打对折,所以婚礼在这里举行。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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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27:00
严守一迟到了。他赶到婚礼现场,仪式已进行了一半。桌上被人吃得杯盘狼藉,新郎新娘正被众人逼着表演亲嘴。看他迟到,沈雪一脸不高兴。等他走近,沈雪问:
“干嘛去了?说不迟到,还是迟到了。”
严守一迟到是因为到医院看于文娟和孩子。就是没有于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愿参加这种场合,一是觉得这种应酬没劲,二是怕这种场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后果。何况今天不同于往常,于文娟刚刚生下孩子,他犹豫是否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沈雪。昨晚他睡不着,也在考虑这件事。犹豫到天明,没有说出口。又想反正她早晚会知道,晚告诉不如早告诉。但告诉了不知她什么反应。不过现在这种气氛,人家正在结婚,告诉她这个消息总是不合适,于是也故意没好气地说:
“你以为我不想早来呢?正在开会,台长来了。”
这时小苏花枝招展来到严守一面前:
“名人到了,咱俩照一个相。”
严守一看了沈雪一眼,马上站起来,揽住小苏的腰肢:
“你要不怕,我也豁出去了!”
相机的灯光“啪”地一闪,众人笑了。这时戏剧学院一个中年男教师叫老郭,绑了个马尾松,过来推开严守一:
“老严,你别捣乱,还是让新郎新娘表演亲嘴!”
又把小苏推到宴会厅的小舞台上,让她和麦壮在一只吊着的香蕉前亲嘴。在他们亲嘴的时候,老郭挥着手领喊:
“一、二、三!”
众人齐声呼应:
“好死我了!”
老郭:
“一、二、三!”
众人:
“爱死我了!”
沈雪也兴奋地跟人喊。严守一也随声附和。新郎新娘连着亲了三个嘴,新郎用嘴将香蕉送到新娘嘴里,众人才作罢,开始鼓掌狂笑。那个老郭显然有些喝大了,踉跄着脚步,晃着马尾松,又过来点严守一:
“刚才喊口号时,所有人中,老严喊得最勉强!你有什么私心杂念窝在心里?是要等着跟沈雪结婚时再喊吗?”
真是那壶不开偏提那壶,严守一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马上站起来掩饰,像这屋子装修出的伪格调一样,作出伪热情:
“我喊得是有些勉强,但我想喊的是,嫉妒死我了!”
众人又鼓掌,大笑。小苏笑得弯了腰。严守一索性又拐弯发挥一下:
“我听沈雪说,我们小苏,夜里看学生是有一套的,抓住就让她们练俯卧撑。我认为,从今天起,苏老师的工作重心应该转移,夜里看好我们的‘铁后卫’就行了,学生的事,我可以代劳!”
众人又笑。那个“铁后卫”新郎麦壮,马上过来与严守一笑着碰杯。严守一一饮而尽。
婚礼结束,严守一明显喝多了。虽然喝多了,但能看出沈雪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从婚礼现场回到宿舍楼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着他上楼,边上楼边故意埋怨:
“别人结婚,你怎么那么高兴啊?就你实诚,别人喝酒都是沾沾嘴皮,你老一杯一杯干!”
严守一晃着头:
“不容易,真不容易!”
进了家门,沈雪帮他换鞋:
“全乱套了。我把一瓶酒换成了水,小苏演得真像,其实她没醉,你看出来了吗?”
严守一挥着手:
“事情的真相,谁也看不出来!”
沈雪架着他往卧室走:
“小苏说,以后我碰到这事,她也这么照顾我。”
严守一还没有完全喝醉,听出话中有话,没敢搭这碴,故意装作全醉的样子继续喊:
“不容易,真不容易!”
说着,倒在床上,似乎昏睡过去。但两分钟之后,他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严守一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摆在床的另一边,包里的东西摊了一床,沈雪正在那里归置。严守一心里一阵烦躁:
“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归置我这包呀?”
话音没落,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今天上午他给于文娟买的那个新手机。他的酒“呼”地一下醒了。沈雪拿着手机正在愣神:
“哎,严守一,你什么时候俩手机呀?”
严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机再回头去说于文娟生孩子的事,就显得有些被动,于是将话岔开说:
“费墨的手机坏了,剧组给他买了一个新的。”
沈雪放下手机,去整理别的东西,变整理边说:
“谁去买的呀,怎么给费墨买这么花哨的手机?”
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起手机看,看着看着脸上变了色:
“不对。严守一,女孩才用这种手机!”
又盯着严守一看。盯得严守一也有些发毛。沈雪“啪”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我说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张,上午婚礼上也迟到了。你说你在开会,狗改不了吃屎,给哪个小妖精买手机去了吧?”
然后甩下严守一,一个人去了阳台。严守一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看来今天的酒是假的,头又开始发疼。严守一穿上衣服,也来到阳台。从阳台往下看,能看到京城的万家灯火。沈雪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严守一把手放到沈雪肩上,决定对她说实话:
“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手机,不是剧组给费墨买的,是我给于文娟买的。她昨天生了个孩子。”
沈雪听到这个消息,也懵在那里。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好像突然忘了,又没说出来。半天才说:
“这叫什么事儿呢?”
严守一附和着她说:
“是呀。”
好像二人观点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该有这个孩子。
沈雪转过身,看着严守一:
“我说中午你怎么喝醉了,敢情是喜得贵子呀。你比小苏演得还像!”
严守一:
“喜什么呀,愁。”
沈雪似突然想起什么问: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严守一搓着手,嘬牙花子:
“难办,真难办!”
沈雪:
“这有什么难办的,我走,你回去跟她过不就完了?老婆孩子,团聚!”
严守一:
“我说难办,不是这个意思。他一孩子,都生出来了,我不能撒手不管吧?”
沈雪突然发了火:
“严守一,你是个骗子!我跟你的时候,你没说别的!”
严守一岔撒着手:
“那它这事,我也没想到。咱俩现在一样,都有些措手不及。但我还劝你,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想啊!”
看沈雪在那里愣神,严守一又说:
“要不咱这么说,就当我离婚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然后我又跟了你,这在生活中不也很常见吗?”
沈雪流了泪:
“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呀!”
严守一:
“谁骗你了?没人骗你。”
沈雪又说:
“我怎么觉得那么孤独呀!”
然后身子伏在栏杆上,“呜呜”哭起来。
严守一看着她哭,想说什么,但再也找不出话来。他突然有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感觉,那时也是半天找不出话来。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又涌上来,感到万家灯火,在他们的脚下旋转。孩子满月之后,于文娟被她哥接回南京休产假。在南京一呆就是半年。严守一松了一口气。这期间,严守一悄悄往南京寄过两回钱,但都被退了回来。春天到了。据伍月后来跟严守一讲,她从庐山给严守一发的那封要命的短语,也是一时冲动。八月,北京很热,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庐山修改稿子。这位新潮女作家,伍月根本看不上,作品的情节全是胡编不说,而且老有错别字。她最爱用的一个词是“潸然泪下”,一页得哭三回。但她强调用身体写作,强调用下半身写作,所以她的作品倒很畅销。可她长着一个大扁脸,五短身材,本身就没有身体。出版社社长老贺把这个任务交给伍月,伍月马上说:
“我一见她就起鸡皮疙瘩,我不去。”
“再说,庐山我去过,没什么好印象。”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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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28:00
老贺是个秃子,头上就一绺头发。但他对这绺头发却很心爱,让它从左边伸向右边,从整个光头上爬过。老贺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
“得去。这不是旅游,是工作。”
伍月退了一步:
“那干嘛非去庐山呀,怕热,去北戴河不成啊?”
老贺的指头在伍月肩上敲着:
“她还想去西双版纳呢,是我把她支到了庐山。”
伍月将老贺的手从肩上移开:
“真他妈事儿!”
到了庐山,住在庐山宾馆。伍月和新潮女作家住一楼隔壁。一开始伍月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到吃过晚饭开房间的门,伍月突然发现,前年来庐山开会,她恰巧住的也是这个房间,102。那天夜里,严守一悄悄推门走了进来。新潮女作家过来敲门,邀她一块出去到牯岭镇散步,新潮女作家:
“我听说,牯岭镇有一条街,站的都有妓女,咱们看看去。”
伍月:
“我正在头疼,你自己看去吧。”
等新潮女作家走后,伍月便躺到床上看电视。换了几个台,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严守一,原来电视里正在播《有一说一》。伍月笑着骂:
“王八蛋!”
便脱得只剩下胸罩和裤头,头下垫了两个枕头,躺到被窝里看严守一。严守一在电视里满面笑容地向她鞠躬: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人该不该撒谎’。我们每一个人,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说的话大概有两千七百多句。当然,有的人晚上还说梦话,那就得再加上三十多句……”
电视里的观众笑了。伍月也笑了。严守一后来想,本来这期节目的名字叫“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后来台长怕播出去河南人急了,便扩大到全人类。如果只是局限在河南人,谈话就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伍月也不会急了。电视里的严守一从台上走向观众席:
“人到底该不该撒谎,我没有经验,因为我打小就想学撒谎,可怎么也学不会,现场的观众和网上的朋友,可能这方面比我有经验,现在请大家踊跃发言。”
大家笑了。伍月看到一个大爷接过话筒:
“这有什么可讨论的?人该不该撒谎,那还用说吗?我在百货大楼卖了四十年糖,不管你买二斤也好,二两也好,我都是足斤足两,从不骗人……”
严守一:
“大爷一看就是个诚实的人。那除了卖糖,在生活中,您一辈子撒过谎吗?”
大爷在屏幕上想了想:
“就年轻时谈恋爱时撒过一次谎,我没敢给对象说在百货大楼卖糖,说我在工会工作。”
严守一:
“大爷的意思是,谈恋爱可以撒谎,其他就算了。”
众人笑。这时伍月没笑。
又一个中年人从屏幕上站起来:
“我不说谈恋爱,我说买房子。由一个买房子,就能看出现在社会上撒谎成风。我买房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没有一家是说实话的。报纸上登的广告,嚯,那大树,那草坪,可到实地一看,全没有。你说他骗人吧,他还说你较真。”
严守一:
“人家还真没骗你,树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就是没长这儿。”
伍月心里,似乎突然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这时屏幕上又站起一个妇女,看上去像个纺织厂的女工,指着严守一:
“我这么说吧,人只要会说话,他就撒过谎,问题是谁在撒谎。像我们,也就是借钱的时候,骗骗亲戚朋友;像你这样的名人,就不一样了,你一撒谎,影响就大了!……”
观众鼓掌。严守一:
“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咱俩一块出去,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
观众哄堂大笑。这时伍月下了床,只穿着胸罩和裤头,推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放眼望去,香炉峰笼罩在暮色的雾汽里。树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两年前也长在这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过来。伍月事后告诉严守一,就是这句话,使她想起前年在这个房间的许多细节。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多少话呀。严守一抱着她,两人的汗如同雨下。严守一一遍遍疯狂,一遍遍疯狂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
完了事,还抚着她的胸脯说:
“绿水长流。”
阳台上的风有些冷,但她不觉得,她的泪当时就流了下来。恼怒之下,她给严守一发了那封短信。
当时严守一正和费墨、沈雪、李燕在一家洗脚屋洗脚。本来严守一不爱洗脚,是费墨逼他来的。这天是沈雪的生日,严守一邀费墨和李燕一块到饭馆吃饭。吃过饭在街上走,路过一家叫“良家洗脚屋”的洗脚店,费墨便要进去洗脚。严守一却有些犹豫。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每天晚上都泡脚,也逼严守一泡,严守一从来不泡。不泡脚不是不喜欢泡,也知道泡脚解乏,只是觉得过程太复杂,麻烦。在家都不泡,在外边泡,一泡一个多小时,一个脚丫子让人搓来搓去,搓脚的小姑娘都是粗短的农村人——模样好的都去了夜总会,模样差的才过来捏脚,有的人刚来,身上还有味儿,就让人不耐烦。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犹豫,用胳膊捣捣严守一,悄悄指一下李燕:
“泡吧,不然她回去又上网,烦死我了。”
“现在我宁肯在外边呆着,也不愿回家。”
严守一只好跟他们进了洗脚屋。这家洗脚屋刚刚开张,沙发和洗脚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间里充满了油漆味儿。严守一又想打退堂鼓。但看费墨已经安稳地落坐到沙发上,开始让洗脚的小姑娘给他脱袜子,只好耸了一下鼻子,挨着费墨坐下。泡着脚,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情绪,便没话找话,指着墙上“良家洗脚屋”的招牌说:
“这家老板没文化,名字起的不对。”
严守一倒一愣:
“哪点不对?”
费墨:
“不叫‘良家’还好,一叫‘良家’,倒显得有些暧昧。”
费墨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开始给费墨捏脚,边用力捏边抢过话头,原来她是四川人:
“我们老板不是这意思。我们有四良。”
费墨:
“哪四良啊?”
小姑娘:
“良家妇女,用善良的心,优良的服务,给顾客留下良好的印象。”
费墨:
“这就叫欲盖弥彰。”
又问小姑娘
“我要是觉得不良好呢?”
给费墨捏脚的小姑娘还没答话,给严守一捏脚的小姑娘急了,扭脸对费墨说:
“你不能觉得不良好,你要是觉得不良好,老板会扣我们奖金的!”
众人都笑了。坐在沈雪旁边的李燕指着费墨:
“他就这样,到哪儿都招人嫌!”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一开始并没有介意,掏出手机看。一看来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边,心里一惊,忙不看内容,合上手机。坐在他对面的沈雪随口问:
“谁来的短信呀?”
严守一一边将手机装到裤兜里,一边随口说:
“大段,又是那些黄色段子,没意思,不看了。”
本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但严守一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机,隔着洗脚的小姑娘,把手机的“震铃”改成了“振动”。别人再来电话神不知鬼不觉。本来他可以关机,但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他总担心于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么事找他,于是二十四小时开着机。虽然于文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但他心里总不踏实,反倒更不敢关机。他将手机改成“振动”后,开始安心洗脚。这时觉得小姑娘在脚上捏来捏去,血脉还真有些贯通。闭眼让捏了十分钟,兜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严守一怕是伍月又打来的电话,便佯装不知。但给他洗脚的小姑娘坏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着严守一的裤兜,对闭着眼睛的严守一说:
“叔叔,醒醒!”
严守一不知就里,便睁开眼睛:
“怎么了?”
小姑娘:
“你的电话在口袋里哆嗦呢!”
严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发现沈雪还没有在意,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电话号码,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来电,于是放心接电话:
“喂,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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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29:00
但由于振动的时间太长,对方把电话挂了。严守一放下手机,故意说给费墨,其实是说给沈雪听:
“可能又是记者。今天播‘人该不该撒谎’,不知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开玩笑的口气,将手伸过来:
“我看看这个电话号码,别是欲盖弥彰,哪个小姑娘来的,故意不敢接吧?”
自上次两人吵架之后,沈雪开始对严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严守一书包里有许多女孩子的照片,虽然严守一说是《有一说一》在选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她开始提防于文娟,怕他们死灰复燃。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她:
“你看看,真不认识。”
沈雪看看号码,号码上没有姓名,是一串数字,属于陌生人来电,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手机合上,欲还给严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手机,边看边问严守一:
“刚才你的手机还响铃,怎么突然改成振动了?”
严守一发现费墨也往这边看,李燕也睁大眼睛。严守一作若无其事状:
“不是怕它闹嘛,不是想趁着洗脚眯一会儿吗?”
严守一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沈雪鼓捣两下,把刚才伍月发来的短信打开了。看完那个短信,她一下将沙发旁的洗脚盆踢翻了,洗脚水溅了给她捏脚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沈雪:
“我说你欲盖弥彰吧,你还狡辩。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李燕是个好事的女人,光着脚跳下沙发,过来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里,把手机交给费墨。费墨看完,也有些发愣。严守一拿过手机看,见上面写道:
严守一,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在庐山,还是那个房间。
你说过绿水长流,扯淡!
严守一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这女人太不懂事了。事后严守一埋怨伍月:
“就算你触景生情,一时愤怒,但你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害得我被抓了个现行!”
这时严守一只好抖着手对沈雪说:
“这是她发的,又不是我发的,我知道什么意思?”
沈雪气得胸脯一挺一挺的: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的记性这么差?过去你总跟我说,你跟伍月什么事都没有,当时于文娟就是一误会,现在上边明明写着‘房间’,‘绿水长流’,这不昭然若揭了?”
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低下头,作无赖状:
“就是有什么事,那也是几年前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
沈雪:
“单是过去有事吗?怕是现在也没断吧?不然她会发这样的短信?”
费墨这时站出来打圆场:
“虽然上边写了‘房间’,‘绿水长流’,但后边还写了‘扯淡’。从情绪看,伍月是愤怒。就算她想招老严,老严肯定也是拒绝的态度。”
又穿上拖鞋,上前抚沈雪的肩膀:
“雪儿呀,我整天跟老严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么问题,现在肯定也不会死灰复燃!”
沈雪推开费墨的手,连袜子都没穿,穿上自己的鞋,一边抹眼泪,一边“蹬蹬”地离开了洗脚屋。临走时看了严守一一眼:
“严守一,我没想到你这么脏!”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风波还不算大。沈雪愤怒着走后,严守一、费墨、李燕的脚也无法再洗下去了。三人匆匆擦干脚,穿上袜子和鞋。费墨对严守一说:
“我跟你一块去,劝劝沈雪。”
严守一摇摇头:
“还是让她自个儿先冷静冷静再说吧。”
李燕:
“对,有外人在,更是火上浇油。再说,老严也不好给她递小话儿了。”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今天怪我。如果我不让来洗脚,也没这事了。”
严守一告别费墨和李燕回到家,发现沈雪正在卫生间洗澡。水“哗哗”地流着,卫生间的玻璃门被蒸出一层雾汽。严守一看她在动着,而不是静着,便知道问题不大。再说,事实真相在那里摆着,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真没有死灰复燃,现在他处处躲着伍月。就算以前将真相瞒着沈雪,那也像今天播出的“人该不该撒谎”节目中卖糖的老大爷一样,为了爱情,骗人是善意的。沈雪洗完澡,穿着睡衣、裹着头从卫生间出来,脸仍然板着,没理严守一,但也没继续闹,只身走进卧室,“啪”地一声,将门重重地关上了。严守一便知道她回味那短信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严守一事后对伍月说:
“亏你最后还有一个‘扯淡’,否则事情就大了!”
严守一便安下神来,坐在沙发上犯愣,想让时间继续冲淡沈雪的愤怒和怨气。甚至想今天先睡到客厅沙发上,一切等明天再说。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脚屋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当时情况紧急,觉得那个号码陌生,现在松下心来,又觉得那号码有些熟悉。想来想去,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号码是于文娟她哥的手机号码。自于文娟随她哥去南京休产假以后,于文娟与孩子的情况,严守一都是通过电话向于文娟她哥了解。于文娟她哥倒是老实人,不时将于文娟和孩子的情况向他通报。但严守一担心这号码被沈雪发现,于是没有往手机上输姓名。但过去都是严守一给他打电话,他从来不主动给严守一打电话,现在他突然主动打电话,是不是于文娟和孩子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又着急起来,比伍月来短信还着急。他看了卧室一眼,幸亏沈雪还在赌气,估计他今天晚上不理沈雪,沈雪不会主动理他,便一个人悄悄走到卫生间,慢慢关上门,坐到马桶上,从手机里调出那个电话号码,悄悄拨了回去。但对方的回答是: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严守一又放下心来。对方关机,没有再给他打,证明于文娟和孩子没出什么大事,大不了就是孩子发烧。接着又怕于文娟她哥误会,打来电话不接,明天再回过去他再赌气不接,这条唯一的与于文娟和孩子联系的通道就断掉了,就想给他写封短信,先说明情况。于是坐在马桶上写道:
刚才我在开会,把手机拉在了车上。给你回电话,你已关机。明天再
联系……
正在专心写着,没想到厕所门突然被推开,沈雪走了进来。沈雪洗完澡,在卧室里剪脚趾甲。虽然回想伍月的短信,最后的“扯淡”是两人闹翻的意思,过去有关系,现在可能断了,但还是气鼓鼓的;一时分心,将脚趾甲剪破了,便来卫生间的窗槅子里找“创可贴”。严守一在马桶上坐着,她没理严守一。严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将手机夹在两腿之间。但等沈雪找到“创可贴”,关上窗槅子,窗槅子的门是一扇镜子,她从镜子里发现严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张,又起了疑心。她转过身,问严守一:
“严守一,你干嘛呢?”
严守一下意识地站起来:
“上厕所呢。”
话音未落,掖在两腿之间的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这时沈雪又发现什么:
“上厕所,你怎么不脱裤子呀?”
又看掉到地上的手机,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
“你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又给伍月?”
严守一伸手去捡手机:
“没有哇。”
沈雪一脚上去,踩住了手机,这时两眼冒火:
“严守一,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这天晚上一直闹到凌晨三点。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又老实交代,说不是给伍月打电话,而是给于文娟她哥。严守一:
“我实话给你说……”
这话被沈雪抓住了:
“你现在才给我说实话,那你以前跟我说的都是假话吗?”
严守一只好用已写的短信作证,可那封短信只写到一半,内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写给别人,又可以写给伍月,光这一点解释到半夜。虽然沈雪最后相信了严守一不是跟伍月联系,是跟于文娟她哥,但跟于文娟她哥联系,这条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愤怒过后,沈雪又哭了:
“严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背着我呀?”
“严守一,我跟你在一起过得太累了。”
“严守一,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太复杂,我对付不了你,我无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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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0:00
严守一岔撒着手,不知该说什么。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上班的时候,在车上给于文娟她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分钟,终于通了。从电话里听出于文娟她哥的声音没有异常,严守一才放下心来。于文娟她哥告诉严守一,昨天给他打电话是想告诉他,于文娟和孩子已经从娘家回到了北京,他从南京来送他们,有事想见严守一一面。严守一马上说:
“我现在就过去。”
于文娟她哥在电话里悄声:
“我现在是走到阳台上接你的电话,不能让文娟知道我和你联系。”
严守一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一下说:
“那你来电视台吧。”
于文娟她哥说:
“别去电视台了,咱们去保姆市场吧。我明天就走,文娟一个人弄孩子,得给她找一个保姆。”
保姆市场设在北京南站附近一个类似农贸市场的大棚子里。几十条长凳子摆在棚子里,上边坐着几百个搂着塑料提包或鱼皮口袋的农村姑娘。一些城市人在凳子间走来走去,将人喊起来挑选。这让严守一想到了十九世纪美国南方贩卖黑奴的情形,或像泰国的风月场所。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在大棚里见面之后,两人先没有挑选保姆,而是走到大棚角落里,坐在保姆的凳子上说话。和于文娟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严守一没怎么和这位哥打过交道。一块和于文娟到南京去,这位哥见到严守一,也不大说话。严守一就是觉得他有些窝囊。于文娟她嫂是扬州人,为了他买的一条子精肉,精肉的分量足与不足,敢当着众人,用扬州话骂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想到几年之后,这个看似窝囊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严守一是如此重要。他是胡志明小道。他是风筝的连线。他是严守一和前妻和儿子联系的唯一纽带。于文娟她哥见到严守一的第一句话是:
“你胖了。”
这话突如其来,严守一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笑笑。于文娟她哥又说:
“但眼睛很红,肯定是工作忙,熬夜熬的。”
昨天晚上沈雪跟她闹了一夜。严守一又苦笑一下。于文娟他哥:
“你后来寄的钱,我都收到了,没敢让文娟知道。”
又悄声说:
“也没敢让我老婆知道。”
严守一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孩子会坐了。电视上一有你的节目,只要文娟不在,我就让他看。”
严守一倒一愣。觉得这老实人,心倒是细的。于文娟她哥接着“噗啼”笑了:
“调皮。夜里醒来,奶瓶晚送五秒,就哭着闹脾气。百天儿那天,我弄了笔、软盘和流氓兔让他抓,他一下抓住了流氓兔。”
严守一也笑了:
“我小时侯也调皮。”
于文娟她哥点燃一支烟抽着,半天说:
“这次送文娟来,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但文娟遇到一个困难,你能不能帮帮她?”
严守一仰起脸,马上说:
“没问题。”
于文娟她哥抽了一口烟:
“本来不想找你,想找小表舅,他也有一些路子的。可你知道,他财大气粗,他说话的样子,我不爱看的。”
严守一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文娟去南京的时候工作还好好的,但这次回来,她呆的那个房地产公司散伙了,你能不能帮她找个工作?”
严守一愣在那里。
于文娟她哥:
“还不能让她知道是你帮着找的。你找好之后,告诉我,我就说是我同学找的。我妹的脾气,你也知道,面上和气,心里很倔,知道沾了你,连我也逃不掉的。”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她哥又交待:
“找工作的时候别忘了,文娟会打字。”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他哥又看严守一一眼,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们离婚了,不相干的,就算你帮我的忙吧。”
严守一看着这个瘦削的南方人,不禁有些感动:
“哥,是你帮了我的大忙。”
于文娟她哥摇摇头,扔掉烟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严守一:
“来北京之前,我给照的。”
严守一接过照片看。照片上,于文娟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孩子比在妇产医院见到时大了许多,照片上于文娟笑着,他倒皱着眉,似对什么不满意。
于文娟她哥:
“知你想孩子,但现在还是别见。文娟的思想工作,我慢慢做。咱们一步一步来。”
严守一看着照片,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户口本上,姓儿暂时随的也是我妹,咱也一步一步来。”
严守一点头。
接着两人共同找了一个保姆,甘肃人,十九岁,脸看上去砂红,但看上去也老实,名字叫马英莲,怀里抱着一个印花小包袱。办完手续,于文娟她哥将保姆领走,严守一回到车上,又掏出照片看。让他感到惭愧的是,他对照片上的孩子,仍是一点没感觉。仍和半年前在医院里看到时一样,觉得这是个累赘和麻烦。但他赶紧躲避这念头。因为照这样想下去,他就太无耻了。“十一”节过后,费墨的书出版了。严守一给他写了一篇序。费墨的书叫《说话》,严守一的序叫“开口说话不容易”。伍月告诉严守一,严守一决定写序之后,出版社把让严守一写序的事告诉了费墨,费墨一言不发。第二天上班,严守一在小办公室主动将这件事挑破了:
“费老,他们让我给你写序,这是佛头着粪呀!”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真话:
“情况我知道,难为了别人,也难为了你。”
严守一忙用开玩笑的口气消解:
“我的名字能出现在费老书里,也算提高了一个文化档次。”
但费墨写的这本书,严守一却不敢苟同。出版社把清样交给他,他看了半天没看懂。没看懂可以证明书中学问大,问题是费墨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显得坚涩和拧巴,这些坚涩的句子连成一片,读起来就味同嚼蜡。研究人们“说话”的书,通篇没有一句是“人话”。费墨在生活中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人,给《有一说一》出了不少好主意,怎么一到书里,就板起脸来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呢?孔子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但他在书中说话就很家常。看着费墨的书,严守一突然想起跟沈雪看过的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他们虽然追求不同,表现不同,但最后是殊途同归。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费墨,但看费墨的意思,对这本书还很心爱,对严守一竖着巴掌:
“八年,整整写了八年呀!”
严守一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不懂装懂,捏着鼻子给一个自己不懂的书乱写了一通。
费墨的书出版那天,出版社为费墨的书举行了隆重的新闻发布会。本来这书是注定要赔钱的,这书严守一看不懂,社会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也看不懂;社会上又不知道费墨是谁,没人非把看书当罪受,说句实话,卖也就是卖严守一一个序;但伍月告诉严守一,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女儿正在写博士论文,马上要毕业了,所以老贺执意要开新闻发布会,给费墨撑场面。开新闻发布会那天,严守一也出席了,而且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清早出门之前,沈雪看他在镜前给领带编花,也有些奇怪:
“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至于吗?”
严守一:
“费老的事,当然要严肃一点。”
沈雪:
“这领带是打给费墨的吗?今天伍月肯定也在场,怕是打给伍月看的吧?”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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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1:00
能拿伍月开玩笑,证明沈雪在心理上已经跨越了这个障碍。上次严守一发脾气之后,两人冷战三天,事情倒向好的一面发展。躲躲藏藏、虚与尾蛇易让人起疑心,竹筒倒豆子、一切痛快说出来倒水落石出。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严守一不会吵架,现在看,世界上最后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吵架,还是战争。美国为什么老打伊拉克呢?萨达姆就不见了。这是严守一最近得到的最大的心得。于是他也开玩笑:
“还真让你说对了,士为知己者容。”
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设在国际贵宾酒店。新闻发布会没什么出奇,但新闻发布会之前,严守一无意中发现了费墨一个秘密,却让他大吃一惊。十点开会,严守一九点半就到了。但酒店前的车场已经被车辆占满。严守一驾着车在车场转了两圈,没有找到车位。终于,他发现一辆汽车的屁股从一个车位里退出来,严守一急忙将车开过去在那里等待。那辆车开走,严守一把车头抹了进去。往前打量车距时他无意中发现,前排车位上停着一辆小“奥托”,开车的是一个女孩;一般的女孩严守一不会留意,但这个女孩扎着一对小双辫,返璞归真,似乎回到了1969年,倒让严守一多看了两眼。接着他发现女孩旁边还坐着一个胖男人。那个女孩在晃着辫子说什么,接着向那个胖子脸上“呗”地亲了一口。接着那个胖子从小“奥托”里笑着钻出来。由于车小,人胖,那人钻得有些艰难。等严守一把车停好,他吃惊地发现,这个胖子竟然是费墨。
严守一像自己被人抓了个现行一样,脑袋“嗡”地一声炸了。费墨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识分子,怎么背后也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呀?这不也成自己一族了?严守一有些惊谔,接着又有些莫名的幸灾乐祸。幸灾乐祸不仅是对费墨,还有对这个世界。这才叫环球同此凉热。但他知道费墨是个讲面子的人,这种事不愿让人发现,便一直呆在车里,等那个女孩把小“奥托”开走,严守一才下了车。
但严守一还是憋不住自己的兴奋,酒店大堂里,他四处寻找费墨,看到费墨已从人群中踏上了滚梯,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滚梯上也站满了人,都是参加费墨新书发布会的记者和出版界的人,看到严守一,都与他打招呼。严守一一边支应着,一边低声问费墨:
“清早给费老打电话,不让我接,你怎么来的呀?”
费墨对这场合似乎并不在意,穿着一件休闲夹克,倒显得严守一的西装革履有些夸张。费墨看了严守一一眼:
“另外还有点事,打的来的。”
严守一捂着嘴笑:
“不对吧?不让我接,原来是有人送。车不好,人好。”
费墨这时吃了一惊,脸上的肌肉僵在那里,他明白自己的狐狸尾巴被严守一抓住了。接着露出不好意思,眼神在镜片后躲闪一下:
“一个社科院的研究生,学美学的,对我有些崇拜。但我告诉你,只是正常交往,没有别的,别瞎想。”
严守一:
“嘴都上来了,还没别的?”
又笑着用手点费墨:
“费老一再教导我们,不能乱来,麻烦,您这可是顶着麻烦上了。”
费墨皱着眉看了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点严守一:
“老严,我不是说你,你这话有些刻薄。”
又说:
“老严,做人要厚道。”
严守一连连点头:
“好,好,我视而不见,好了吧?”
接着搂起费墨的肩膀,共同走进新闻发布会大厅。
新闻发布会设在宴会厅的前厅。一杆立式话筒,矗立在紧闭的宴会厅的大门前。四扇硬木的、镶嵌着猫头浮雕的大门上,张贴着四幅巨大的招贴画。画面上是费墨的巨幅头像。费墨的额头上,是新书的封面。四扇大门上方,悬挂着一条红绸横幅:费墨新书《说话》首发式。
十点钟,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出版社把这发布会弄得有些洋份,大厅里没有桌椅,黑压压的人都站着,每人手里拿着一本签到时发给各人的费墨的新书,端着一杯餐前酒。会议的主持者是伍月。伍月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涂着银色唇膏,穿一身皇色旗袍,胸前的两只篮球高高耸着。过去都是短打扮,短夹克,露着后腰,现在改了装束,灯光下,突然显出另一种味道,让严守一心里一动。几台摄像机,对着会场和话筒前发言的人。首先发言的是出版社社长老贺。接着是图书发行所的经理,一个中年妇女,姓高,说话有些罗嗦。但说的都是捧场的话。高经理从话筒前走下来,伍月说:
“刚才我们贺社长讲了,发行所的高经理也讲了,都对这本书的发行很有信心。现在请本书的作者,费墨教授讲话!”
会场秩序有些不好。中国人对站着听讲话还不习惯,三三两两,端着酒开上了小会。听说费墨要讲话,人群中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也许明白事情的真相,也许费墨并不看重这仪式,也许是对大家开小会不满意,也许刚才他的秘密被严守一揭穿,心里正烦躁,听到伍月的邀请,费墨并没有走到话筒前,而是站在人群中对伍月摇了摇头。伍月又做出请的手势,费墨又摆手,而且脸色越来越凝重。弄得伍月倒有些尴尬。但伍月还算应对自如,也是临时抱佛脚,接下来说:
“费教授不讲话,大概是说,他要说的,都已经写到书里了,让我们回去好好消化。那么我们就请本书序的作者,严守一先生说两句!”
倒弄得严守一一愣。因为事先没人通知他,会上会安排他发言。但费墨刚才不发言,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一是为了给朋友撑台,二是为了表达对刚才揭穿费墨秘密的歉意,看来费墨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早知如此,就真的视而不见了;于是端着酒杯,痛快地走到麦克风前。到底严守一是名人,一听严守一要发言,会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与刚才请费墨发言时稀稀拉拉的掌声形成对比。掌声过后,接着马上寂静下来,小会全停止了。但等寂静下来,严守一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当然应该说费墨的新书,但严守一对这本书既理不清头绪,又抓不出要点,自己那篇序就是转着圈胡乱写的,这时也只好对着话筒转圈:
“费先生不说,我说。本来在电视上,我就是他的传声筒。我首先想说的是,刚才费先生在滚梯上批评我,说我今天穿得有些夸张,我心里也有些打鼓,但现在和伍月小姐并排站在一起,西装旗袍,就显得很匹配。这起码说明,我们都认为,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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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2:00
像在《有一说一》录制现场一样,众人鼓掌,笑。伍月站在严守一身边,也报以得体的微笑。严守一:
“我认为书分两种,高雅和低俗。如果让我写一本书,也就是给大家解个闷儿;但像费先生的著作,一字一句,对我们认识自己是有指导作用的……”
但具体有什么指导作用,严守一却有些打磕巴。同时老这么绕圈子也不是办法,总得说点具体的,也是急中生智,严守一突然想起费墨几个月前曾在办公室对手机发过火,因为手机扯到过原始社会,这个观点似乎也在书中提到过,于是抓住这一点深入下去:
“当然指导作用有方方面面,但最触及灵魂的是口和心的关系。读了费先生的书,我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为什么我们生活得越来越复杂,就是因为我们越来越会说话。人类在学会说话之前,用的是肢体语言,把一个事情说清楚很难,得跳半天舞;骗人就更难了,蹦跶半天,也不见得能把人骗了。会说话之后,骗人就容易多了,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由于刚才严守一调侃了伍月的旗袍,现在伍月开始报复他,当然也是话中有话,旁敲侧击:
“严老师的意思是,他平时撒谎撒惯了,浑然不觉,现在读了费先生的书,开始幡然悔悟。但幡然悔悟不能光说不练,应该落实到行动上。为了以诚相见,我们建议他主持的节目《有一说一》,先由谈话类变成舞蹈类。节目开始,先有严老师领舞!”
众人大笑。费墨憋不住,也摇头笑了。倒弄得严守一有些发窘。不过严守一毕竟是主持人,久经沙场,他不理睬伍月话中的深意,只是回击她话的表面;也算伍月帮了他的忙,让他可以从这个话题中拔出来,结束发言,于是接过伍月的话头说:
“我同意伍月小姐的意见。我们《有一说一》正在招女主持人,我希望伍月小姐能来,每期由我们两个跳双人舞。”
又说:
“同时应该通知世界上各国政府的新闻发言人,要改大家一起改,白宫的发言人上台也不能说话,一切改成跳舞!”
大家又鼓掌,笑。
新闻发布会开得还算皆大欢喜。新闻发布会结束,贴着费墨头像的宴会厅大门被侍者推开,露出宴会厅。宴会厅里,几盏巨大的枝型水晶灯下,是十几桌已经备好的丰盛的宴席。好像费墨背后,藏着许多好吃的一样。众人“噢“地一声,潮水般涌进宴会厅吃饭。
费墨和严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与座的有出版社的贺社长,发行所的高经理,和其他一些出版界、发行界的头面人物。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大家频频举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三巡过后,就餐的人又三三两两开起了小会。“嗡嗡”的声音,使整个宴会厅像一座蜂巢。严守一看费墨的情绪已经缓了过来,便从身上摸出一张照片,悄悄递给费墨。这张照片,就是前些日子于文娟她哥悄悄给他的那张。照片上,于文娟抱着孩子,于文娟笑着,孩子皱着眉。费墨接过照片,端详着照片上的孩子:
“大了。”
看完,又递给严守一。严守一却说:
“放你那儿吧。”
费墨一愣:
“为什么?”
严守一:
“原来我把它藏到家里的书架上,夹到一本书里。后来想想,还是不保险。”
费墨点点头,明白严守一的意思。但说:
“这个事实,沈雪应该接受。”
严守一:
“孩子她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还有于文娟吗?最近又暗地给她找了一个工作,沈雪那里,更得小心一点。”
费墨点点头。严守一又悄悄掏出一个存折:
“于文娟下岗上岗,经济也不宽裕,我悄悄存了两万块钱,怕他们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儿吧。”
费墨点点头,将照片和存折揣到自己身上。一边揣一边说:
“有一个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来是不接受沈雪的,因为她和于文娟关系好,后来又跟沈雪裹在一起,把于文娟也得罪了。这几天,她和沈雪,两人电话通得很频繁。”
严守一没有在意:
“现在沈雪也变得有些絮叨了。”
费墨用筷子点着桌布: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怕结盟。”
严守一想起刚才在车场发生的事,明白费墨的意思,点点头,刚要说什么,他的手机“呗”地响了一下,进来一封短信。他掏出手机查看,是伍月的名字。他悄悄打开短信,上边写道:
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浑身一哆嗦。一边忙将这封短信删掉,一边仰起头寻找伍月。隔着三张餐桌,他看到了伍月的背影。伍月正举着一杯红酒,笑着与同桌的人干杯。沈雪后来告诉李燕,那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她正带着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在戏剧学院面试。牛彩云来北京已经三天了,要考戏剧学院表演系,就住在严守一和沈雪的家。凑巧的是,沈雪今年也是学校招生组成员。牛彩云今年十八岁,看上去聪明伶俐,说起话来却有些二百五。刚见到她的时候,严守一很兴奋:
“像,跟你妈长得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要是在大街上碰到你,我还以为回到了三十年前呢。”
又问:
“彩云,你为什么要考戏剧学院?”
这个孩子用山西话答:
“当明星,挣大钱!”
严守一和沈雪都笑了。严守一:
“上了戏剧学院就能当明星啊?”
指了指沈雪:
“阿姨就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就不是明星。”
牛彩云斜了沈雪一眼: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接着边转着看严守一和沈雪的屋子边说:
“其实俺不想当明星,全是俺妈逼的。”
沈雪也学山西话:
“那你想干啥哩?”
牛彩云:
“跟俺叔主持节目。”
严守一:
“主持人好干呀?”
牛彩云:
“就是说话呗!”
严守一愣在那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沈雪在床上对严守一说:
“你也看到了,太不靠谱。普通话都不会说,还想考戏剧学院?”
严守一:
“既然来了,还是让她试一试,不然不好交代。”
沈雪捏他的鼻子:
“她妈是你的初恋情人,是不是触景生情了?”
严守一一下抱住她:
“说什么呢你!”
第二天上午,沈雪只好替牛彩云把名报上。面试这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沈雪又把牛彩云带到了考场。校园里参加考试的考生人山人海。沈雪让她按着报名号排队。分手时又交待她:
“面试的时候,千万别紧张就行了,让你表演小品,也都是你身边发生的事。”
牛彩云似乎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考场设在戏剧学院一个排练室。一面墙镜前,坐着一排招生组的老师。面试的主考官,便是在小苏婚礼上领头喊口号的那个扎着马尾松的中年男教师老郭。小苏也是招生组成员,负责喊考生的名字。沈雪和小苏挨着坐。一次进来十个考生,考生贴着对面的墙根站着,一个个上来表演。昨天下午,沈雪已私下给老郭和小苏打过招呼,让他们关照牛彩云。由于考生太多,一个上午过去,才轮到牛彩云那组。等牛彩云和其他九个考生进来,已是中午十一点半。牛彩云在这组考生中排第二位,进门就用眼睛寻找沈雪。沈雪倒对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小苏捣捣沈雪的胳膊,悄悄指了一下牛彩云:
“就是她?”
沈雪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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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3:00
第一个考生是一个男孩,长得像个猴子。由于考试进行了一上午,招生组的老师们都有些饿了,老郭交待小苏:
“快一点。”
小苏便问那考生:
“你有什么特长?”
那个男孩愣着眼睛:
“我会翻跟头!”
众人笑了。小苏:
“那你翻几个我看看。”
那个男孩便就地车轮似的倒空翻。翻的还真有些样子。正翻得起劲,老郭用手止住他:
“行了!”
那个男孩收住跟头,气喘吁吁地看老郭:
“这就行了?”
老郭没理他,对小苏:
“下一个!”
小苏看了一眼手里的报名表喊:
“牛彩云!”
牛彩云倒落落大方,走向前,用山西口音的普通话说:
“老师们,上午好!”
众人笑了。老郭:
“已经是中午了!”
小苏笑着问:
“牛彩云,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牛彩云:
“矿工。”
小苏:
“那你就是矿工的女儿了。你表演一下,你爸爸每天下班,回家做的第一件事。”
又嘱咐她:
“不要着急,好好想想。”
没想到,小苏话音刚落,牛彩云转身走出了考场。大家以为她要表演敲门,但等了半天,门也没敲。小苏奇怪地看着沈雪。老郭也看沈雪:
“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考了?”
又对小苏:
“下一个!”
这组十个人考完,牛彩云还没有回来。又上来一组,半个小时过去,她还不见踪影。上午的考试结束,牛彩云也没回考场。沈雪走出考场,四处寻找牛彩云。成百上千的考生和考生家长,都聚集在考场外的篮球场上,熙熙攘攘,相互打问。终于,沈雪从人缝中看到了她。她正坐在远处的双杠上,俯身与人聊天。看上去倒聊得开心,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沈雪走过去,有些生气地问:
“怎么回事?正考试呢,怎么没影儿了?”
牛彩云奇怪地看着她:
“正演着呢。不是让表演我爸吗?他每天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串门,一聊仨钟头。”
沈雪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
“他每天挖煤,回家就不洗个脸吗?”
牛彩云:
“顾不上,撂下自行车就走。”
沈雪:
“你就不能让他跟你妈说两句话吗?”
牛彩云:
“他跟我妈没话。”
沈雪彻底没辙了。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对牛彩云说:
“你跟你叔说吧。”
拨通严守一的手机,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
“对不起,对方不在服务区。”
沈雪愣在那里。这是严守一的手机,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讯号。明明去参加费墨的新闻发布会,就在北京城,怎么会不在服务区呢?但当时沈雪并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她给学生上课,讲《哈姆雷特》,正讲到“活着还是死去”,“白天和黑夜不能这么颠倒”,一个男生的手机响了。男生埋到课桌下匆匆接过手机,抬头发现沈雪已走到他面前,正冷冷地看着他。这个男生忙说:
“对不起,我爸。”
沈雪:
“你爸就能破坏学校的规定了?”
男生:
“他在英国,忘了时差。”
沈雪:
“哈姆雷特也在英国,怎么就不忘时差?”
指的是刚才念过的台词。众人笑了。男生马上举起双手:
“沈老师,我关,我关!”
但他接着不是关机,而是抠下手机屁股上的电池,又“啪”地一声推了上去。沈雪这时倒被他怄笑了:
“关机还抠电池,夸张!”
作者:
int_st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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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4:00
这时另一个男生起哄:
“沈老师,这您就不懂了,关了机女朋友跟他急,开着机抠下电池,她一打就是不在服务区。”
课堂上哄堂大笑。但沈雪没笑。这让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和牛彩云在学校操场上,她给严守一打电话,当时严守一的手机就不在服务区。这时又对严守一产生了怀疑。沈雪事后的怀疑还真有道理。那天沈雪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和课堂上的男生一样,也把手机的电池从屁股上抠下来,又推了上去。因为那天在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宴席上,严守一后来喝大了。喝大之后,又随伍月去了国际贵宾酒店的1108房间。宴会进行到一半,费墨在旁边又烦躁起来,显得满腹心事,推说学校有事,提前走了。这时伍月来到严守一这一桌,频频与人干杯。发行所的高经理是个中年妇女,说话罗嗦,喝酒也罗嗦,她不与伍月喝,非缠着严守一喝。一喝开头,其他人也与严守一喝。一来二去,有些喝大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又进来一封短信。他掏出来看,还是伍月发来的,还是刚才发过的那句老话,不过加上了一个词:
大东西,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不禁心里一阵骚动,但抬起头看,发现伍月已不在这个酒桌。向宴会厅四处张望,也没有找到她。这时严守一的酒劲还没有上来,头脑还清醒,他把手机躲在酒桌下,给伍月回了一封短信:
别闹了,冤家。
然后将手机里进来的和发走的短信统统删掉,又起身与人喝酒。刚喝了两杯,手机又“呗”地响了一声。严守一看手机,上边写道:
冤家,我在1108房。
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上来了。上来之后,眼前晃动的,全是伍月胸前的两只篮球;耳朵里响的,已不是宴会厅的“嗡嗡”声,全是前年两人在庐山床上的脏话。严守一忍耐再三,起身又喝酒,想用喝酒与热闹压过心中的骚动,但越喝眼前的篮球越大,渐渐大得像一个篮球场;脏话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激烈得像重金属音乐。他终于站起身,推说去厕所,踉踉跄跄穿过宴会厅,向电梯厅走去。记得餐厅里还有许多人与他打招呼。出了宴会厅,记得还碰到出版社的贺社长。老贺正在送人,似乎喝的也有些大,头上的一绺头发,没有搭在秃头上,而是搭拉在眼前。老贺一把拉住他:
“老严,你也走哇?”
严守一握住他的手:
“去厕所。”
离开老贺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转身又握老贺的手:
“贺社长,刚才人多,没顾上说,特别感谢,把我前妻的工作给解决了。”
老贺搂住严守一:
“都是朋友。让她去《知心》杂志,跟在我这儿是一样的。《知心》杂志的主编,跟我最知心。”
接着拍严守一的胸脯:
“是一女的,明白了吧?”
严守一点头。老贺又趴到严守一耳朵上说:
“伍月都跟我说了,我也跟《知心》杂志说了,自始至终,没让于文娟知道这事跟你有关系。”
接着挥手:
“别人,他就更不知道了!”
严守一又诚恳地握手:
“谢谢,来日方长。”
挣脱贺社长,又向电梯间走。这时老贺踉跄着喊:
“老严,错了,那是电梯间,不是厕所。”
严守一只好又拐到厕所。撒了一泡尿出来,发现老贺不见了,才走向电梯间,上了电梯。到了十八层,绊着脚走到1108房前,这时他脑子还算清醒,临进房间之前,知道把手机拿出来,先删掉伍月的短信,又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再推上去。
1108房,是出版社为费墨新书首发式包的一个会务房间。房间的地毯上,还堆放着费墨许多新书和没有散发完的纸袋子。房间的墙上和镜子上,用胶条贴着几张费墨新书的招贴画。伍月也有些喝大了。严守一一进房间,刚关上门,就被伍月逼到了房间的屋门上,两人开始狂吻。自去年郊区的狗叫声中一别,两人有一年多没在一起了。唾液一接触,严守一就惊心地感到,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在黑暗中最贴心的,原来还是伍月。就好像在自己的影子中找自己,找来找去,哪一个都不是自己。伍月的双手岔着,捺在房门上,支撑着两人身体的重量。接着两人搂抱着向房间内移。壁柜“咔嚓”一声,被他们的身体顶陷进去。又移到矮柜上,矮柜上的书和杂物,被他们“哗啦”一声撞散到地上。接着两人的身体重重摔到了床上。伍月在上边,将严守一的衣服扒光了,就脖子里剩一条领带。严守一也将伍月的旗袍顺着衣襟撕开了。原来里边就一个乳罩和裤头。乳罩被他一把拽掉,裤头没等他脱,伍月就自己用手退了下来。伍月伸头去习惯性地咬他的肩膀,严守一似乎清醒一下,用手从后边扯她的头发:
“别咬。”
伍月急不可耐的声音:
“不咬你,要你!”
又扯下严守一的领带,卷巴卷巴,塞到严守一的嘴里:
“让你再说!”
压到严守一的身上。严守一这时突然看到房间镜子上贴着的费墨头像,想起刚才停车场的事,脑子又有片刻清醒,拼命推伍月的身体:
“不行。”
但已经来不及了。伍月的身体已经进来了。严守一感到,自己浑身,似乎陷进了一条正在下雨的汹涌的大河。
确实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两个多小时。两人大汗淋漓,倒真像掉进了河里。由于出了汗,两人的酒倒醒了。床上的毯子,早被他们踢蹉到地上。完事后,两人一身光,并排躺在床上。喘息片刻,严守一吐出领带,想起身穿衣服,又被伍月扳倒在床上。这时伍月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对着床上“啪”“啪”拍了几下,让严守一看手机画面。手机屏幕上是几张严守一和伍月的裸体照片。裸体上了手机有些变形,不像刚才的实际感觉那么好。这时一阵疲惫袭上身来,严守一开始有些懊悔,一边说:
“以后不能这样了。”
一边想将手机上的照片删掉。但手机一把被伍月夺了过去。严守一:
“知你换了新手机,有这功能。你拍它干什么?”
伍月:
“留个纪念。”
严守一还夺那手机:
“删了吧,别让人看见。”
伍月躲手机:
“我就是想让人看见。”
严守一这时看伍月,发现伍月的神情有些不对。他一边拿过一件衬衫盖到自己身上,一边忽撸伍月的头:
“别学傻,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们只能这样。我跟沈雪,已经在一起大半年了。”
伍月:
“我不是让你娶我。”
严守一看着伍月:
“那你想干什么?”
伍月:
“我给你前妻找了一个工作,你也给你前情人找一工作吧。”
严守一奇怪:
“你不是有工作吗?”
伍月:
“你们《有一说一》不是正招女主持人吗?我想去面试。”
严守一:
“刚才在会上,我是开一玩笑。”
伍月:
“我不是开玩笑。这事我想了好长时间了。”
严守一看伍月,这时知道她是认真的。严守一将身子仰起来,倚在床头:
“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当主持人干嘛?那就是一个戏子,一个‘三陪’。”
伍月:
“我就是想当戏子,我就是想当‘三陪’。”
用手捏严守一的鼻子:
“你不是当名人当累了吗?我这叫见贤思齐。不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吗?我觉得我不比别人差。”
严守一:
“也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伍月:
“让不让当由你,当好当不好由我!”
又晃了晃手机,拧了严守一一把:
“你要不答应,我就把它公布出去!”
严守一还想开玩笑:
“你这不是讹诈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伍月:
“不是讹诈,是交换,跟你学的。我知道你这人,好好说没用!”
又“呸”了严守一一口:
“两年多了,我才知道你是个自私的人!”
严守一光着膀子,将头埋在手里。半天抬起头说:
“就算我同意,这事我哪定得了哇?得台长。”
伍月:
“你甭管别人,台长会同意,你只说你!”
严守一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这时房间外“嘭彭”有人敲门。严守一吓了一跳,赶忙从地上拽过毯子,盖到自己身上。伍月倒不慌不忙,还光着身子在那里躺着。敲门声又“咚咚”地响。伍月喊:
“谁呀?”
门外有一喝醉的声音:
“是我,知你在里边,开门!”
严守一听出来,是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声音。严守一又吓了一跳,将手止在嘴唇上,示意伍月。伍月没理他,而是对门外喊:
“我妈来了,在里边洗澡!”
老贺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听出脚步有些愣腾,渐渐远去。这时伍月说:
“我还告诉你,你真以为老贺安排于文娟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呀?是因为你给费墨写序呀?”
严守一又吃了一惊:
“那因为什么?”
伍月点着自己的鼻子:
“是我。是她占了我的便宜。”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严守一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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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5:00
严守一离开国际贵宾酒店,先去一洗浴中心洗了一个澡,将浑身的味道冲了个干净,然后才开车回家。到了家里楼下,突然又觉出嘴里的味道不对,想起今天又含了伍月的耳唇,那香水似乎还在嘴里,味道有些苦。他想起以前与于文娟的教训,又开车出去,到了楼后一家小食品店,买了一瓶矿泉水,跑到一个小巷里,蹲下来洗嘴。小食品店的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看到严守一有些异常,跟过来看。突然认出是严守一,又有些惊喜:
“老严,你没事吧?”
严守一摇着手:
“没事。”
严守一回到车上,又将车开到另一座楼后,在车里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伍月突然提出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而且开始要挟他,是他没有想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原来都有目的;就是原来没目的,渐渐也会演变出目的。过去他以为女人的目的大不了就是为了在一起生活,没想到伍月另有主意,要去电视台当主持人。过去他以为伍月是个吊儿郎当的人,没想到她很有心计。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为了去《有一说一》,伍月似乎已经背后做了许多工作,他竟一点不知道;她说台长会同意,难道她已经找了台长?还有,给于文娟安排工作,她说是老贺占了她的便宜,难道台长……严守一不敢再想下去。像当初于文娟生孩子一样,他再一次觉得世界不真实。他掏出手机,又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他在电话里真诚地说:
“亲爱的,别这样,我觉得有点脏。”
伍月在电话那头说:
“脏是你造成的。”
接着把电话挂了。
傍晚,沈雪结束一天的考试回到家,后边跟着牛彩云。一进门,见严守一一个人在家里沙发上呆呆地坐着,目光有些呆滞,沈雪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严守一回过神来,赶紧抱住头:
“费墨会上,有些喝大了。”
沈雪突然想起什么,问:
“中午给你打电话,怎么不在服务区?”
严守一:
“可能正在电梯里吧。”
因为这时沈雪还不知道手机抠电池的奥秘,也没有在意,开始向他唠叨牛彩云今天考试的情况。牛彩云在旁边翻着白眼。但沈雪说的是什么,严守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费墨出事了。费墨出事那天晚上,严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车站送牛彩云回山西老家。严守一和沈雪在火车站给牛彩云买了一大兜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让她带给牛三斤和吕桂花。牛彩云对这趟北京之行非常不满意,在站台上,用夹生的普通话对严守一说:
“叔,这次学没考上,可不赖我。”
严守一:
“那赖谁呀?”
牛彩云瞥了沈雪一眼:
“面试的时候,阿姨让我往真里演,真演了,他们又不认。”
沈雪倒没计较牛彩云的不懂事,说:
“真是真了,但不是这么个真法儿。”
牛彩云咕嘟着嘴:
“反正下次我不这么实诚了。”
严守一这些天满腹心事,这时禁不住戗了她一句:
“你这叫实诚吗?你这叫缺心眼!”
沈雪倒笑着推了严守一一把:
“怎么跟孩子说话呢?”
又对牛彩云说:
“明年吧,明年早点来,我给你辅导辅导。”
这时沈雪的手机响了。沈雪接电话:
“谁呀?……我还以为你找我呢。找他,怎么不给他手机打电话呀?”
又听了两句,说:
“好,你等着。”
接着将手机交给严守一。交之前问:
“你怎么把手机关了?”
从前天起,严守一确实把手机关了。因为他在躲伍月。本来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严守一怕他们母子有事,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现在伍月拍了他俩的裸体照片,开始用这照片要挟他,要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让人蹊跷的是,前天在电视台录完象,严守一上厕所,在小便池前碰到主管业务的副台长。这位副台长撒完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边哆嗦着身子,一边问起《有一说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车轱辘话问了半天,似乎无意间说:
“对了,有个叫伍月的女孩也报考了,你知道吗?”
严守一只好点点头:
“知道。”
副台长意味深长地:
“这个人我见过,虽然是个疯丫头,但不怵场,说话也有特点,好像很有潜质。”
又拍了拍严守一的肩膀:
“当然,你是《有一说一》的负责人,初步意见,还是你们拿。”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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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6:00
说完走了。严守一愣在那里,也忘了撒尿。这时严守一才知道伍月神通广大。自己过去对伍月倒不了解。自己过去倒小看了伍月。但她凭什么呢?严守一马上想起了那两只大篮球。接着想到了黑暗。黑暗果然能征服一切。但无论从公从私,严守一都不同意伍月来《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从公,她虽不怵场,但除了床上会说脏话,思想太单薄了。越是看上去家常的节目,越需要文化,要不自己怎么借重费墨呢?《有一说一》让她主持,非弄成一杯白开水不可。从私,伍月来了,许多人都知道她是自己过去的情人,怎么向人解释呢?特别是怎么向沈雪解释呢?虽是副台长拍的板,但大家和沈雪都会把帐记到他头上,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但如果副台长同意了,自己不同意,硬顶着,裸体照片在伍月手里,伍月那种性格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前天下午,严守一又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严守一想用曲线救国的方式,像严守一让出版社把于文娟介绍到另一单位一样,想把伍月推荐到另一电视台,让她去试着主持娱乐节目。这个电视台一个副总编,是严守一的同学。娱乐节目不要思想,又避开了严守一。但伍月犯了倔脾气,非要到《有一说一》不可。严守一见谈不通,便干脆先关了机,让伍月找不到他,也让事情先缓一缓再说。他再一次想把麻烦交给时间和上帝。现在见沈雪问起,只好支吾着打掩护:
“噢,下午录节目时关的,一直忘了开。谁呀?”
沈雪把手机交给她:
“李燕。”
严守一接过电话。但他接电话时,还不知道费墨出了事,还不知道费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发了,还跟李燕开玩笑呢:
“燕子吗?找我干嘛呀?找我,打沈雪的电话,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李燕在电话里也和颜悦色:
“没事就不能跟你聊聊哇?老严,你在哪儿呢?”
严守一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答:
“在火车站送人呢。”
又问:
“是不是费老又有什么指示呀?”
李燕:
“他现在还没回来。”
又似乎顺便问:
“哎,你们下午是不是在希尔顿饭店开会呀?”
严守一这时才听出话的一点玄机,意识到这话问得有目的,隐约感到费墨那里出了问题。他的脑子转了一下,先说:
“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这时忙招呼牛彩云上车,想利用这个空隙来赢得思考时间。还故意大声说话,让手机那头的李燕听见:
“彩云,你赶紧上车吧。记住,一到家就来电话。给你爸你妈说,没事的时候,到北京来玩。上次骑自行车没载你妈,现在我开车带她玩。”
接着判定费墨出了事,像当初自己在于文娟那儿出事一样,费墨现在还没回家,说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来打掩护,便对着手机说:
“对呀燕子,下午我们是在希尔顿开会。我得到车站送人,提前走了。会还没散吗?你们家费老你还不知道,批评起我们来,没完没了,他不说痛快了,谁敢散会呀?”
严守一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谁知电话里突然传来李燕粗暴的声音:
“胡扯!费墨现在就在我身边。严守一,我算认识你了,你让沈雪接电话!”
严守一懵在那里。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沈雪:
“怎么了?”
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沈雪:
“李燕急了。”
沈雪连忙接过手机,问李燕:
“怎么回事?唉,你别激动,慢慢说……”
一边看了严守一一眼,一边躲开严守一向站台远处踱去。严守一彻底慌了神,一边看牛彩云在车厢里提着提包和烤鸭向前移动,向她挥手,一边偷看远处的沈雪。终于,火车开动了,远去了,沈雪回来了。回来时,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小声对严守一说:
“出事了。”
严守一:
“出什么事了?”
沈雪:
“李燕刚才洗衣服的时候,从费墨裤兜里翻出一个房卡,是新侨宾馆的,李燕问他跑到那儿开房干什么,费墨说你们下午在那里开会。李燕不信,就给你打电话,故意把新侨宾馆说成希尔顿,没想到你就上了当。这不证明费墨……”
严守一不禁懊悔地拍了一下大腿。沈雪马上警惕地:
“你怎么了?”
严守一意识到什么,马上作义愤填膺状:
“费墨怎么能这样呢?平时多老实呀!”
沈雪:
“李燕让我们马上过去。”
严守一却有些犹豫:
“这种事情,我们过去,不成了火上浇油?”
沈雪却急了:
“看你犹犹豫豫的,是不是你们合谋好了?刚才我问你手机为什么关着,你说下午在录像;李燕问你,你又说下午在希尔顿开会,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严守一忙说:
“这种事情,费墨怎么能告诉我呢?他要告诉我,也不会出岔子了。”
见沈雪还要说什么,严守一忙用手止住沈雪:
“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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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7:00
严守一和沈雪一进费墨的家,就能看出家中是大战后的暂歇。费墨没戴眼镜,耷拉着脑袋,窝在沙发里。深度近视的人摘下眼镜,脸就变了形。李燕满脸泪痕,抽着一支烟,翘着腿,坐在费墨通常坐的书桌后面。书桌后面是一大墙高高低低的书。一多半都是线装书。他们家的那条京巴狗,吓得躲在墙角里哆嗦着,眼向这边张望。看到严守一和沈雪进来,李燕又发作了:
“骗子,原来是个骗子。原形毕露!说话呀,怎么不拽词了?平常我上个网,就说我堕落。”
学着费墨平常的口气: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
接着戳书桌上那张新侨饭店的粉红色房卡:
“你倒是不过隙,你是只争朝夕!还是美学研究生?破鞋!”
虽然李燕说得词不达意,但严守一一听这口气,费墨已经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现在成了一个战俘。沈雪看了费墨一眼,上去劝李燕:
“燕姐,消消气。”
又看严守一一眼,继续对李燕说:
“咱们里屋说去。”
接着连拉带哄,把李燕推向里面的卧室。经过沙发时,李燕“呸”地一声,向费墨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两个女人关上房门之后,严守一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费墨。平日爱摆架子的费墨,现在像一只落架的鸡。接毛巾时,向严守一尴尬地一笑。严守一从书桌上拿起新侨饭店的房卡,坐到费墨身边,翻来覆去地看着。他想起自己前些天在国际贵宾酒店,和伍月在一起的情形。如果伍月把裸体照片公布出去,情形一定比房卡还可怕。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费墨看了一眼房卡,小声嗫嚅道:
“洗衣服的时候,忘了掏兜。”
又抹着自己的脸说:
“一时疏忽,出了问题,捎带所有的是非全颠倒了。”
严守一没有说话。费墨看了里屋一眼,仰在沙发上:
“二十多年了,确实有些审美疲劳。”
严守一没有说话,这时发现费墨的嗓子已经哑了。费墨哑着嗓子摇了摇头:
“也不怪疲劳,多少年了,话总说不到一块。”
严守一愣在那里,把房卡放到茶几上。费墨仰起身,点燃一支烟:
“给你说,你也不会信,什么都没有发生。”
严守一看费墨。费墨:
“房间是开了,但就在床上拉了拉手,接着改在咖啡厅坐而论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为什么?”
费墨:
“她二十出头,我快五十了,一到床上,我有些发怵。”
接着点自己的身体:
“它不争气,好几年了!”
接着将头埋到自己手里,抽泣起来。
严守一愣在那里。半天,费墨仰起一脸鼻涕又说:
“还是农业社会好哇。”
严守一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问:
“什么?”
费墨摇着头:
“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
又点着桌子上的手机:
“现在……”
严守一:
“现在怎么了?”
费墨哑着嗓子说:
“近,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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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8:00
严守一愣在那里。严守一一夜没有睡好。没睡好不是为了自己,他暂时顾不上自己的麻烦,开始替费墨出事感到惋惜。惋惜不是惋惜别的,而是费墨什么都没干,还被人抓住了,可又浑身长嘴解释不清。就像一头猫,一辈子笨头笨脑,没偷过腥荤,就趁人不备,暗地里偷了一条柳叶似的小鱼,也只是看看,没吃,还被人抓住了。被人以假当真不说,而且偷一次,和偷一百次,被人抓住的性质是一样的。费墨本来想拿严守一打掩护,严守一又被李燕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但没帮上朋友的忙,反倒加速了事情的败露。在那里感慨了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但他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由费墨出事,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昨天晚上在火车站,他给沈雪说昨天下午录像是假的,但今天上午《有一说一》录像,却是真的。严守一一大早就起了床,匆匆喝了一杯豆奶,猫腰换鞋,准备出门。这时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什么,穿着睡衣来到走廊。严守一:
“你不是九点才有课吗?也起这么早干嘛?”
等他直起身,却发现沈雪变了脸。沈雪把一张照片“啪”地拍到鞋柜上:
“带上吧!”
严守一吃惊地发现,这张照片,是他存在费墨那里的,于文娟和半岁儿子的合影。严守一刚要说什么,沈雪又把一个存折拍到了鞋柜上:
“也带上吧!”
这张存折,也是严守一存在费墨那里的,怕于文娟母子有急用。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坏了。这肯定是昨天李燕对费墨进行了大搜查,搜出之后,昨晚在他们家里间交给沈雪的。严守一一方面感到眼前的沈雪十分陌生,过去觉得她是个傻大姐,有话就说,没想到城府很深,这事存了一夜没说,专等清早出门时再说,不给你留半点思考余地;另一方面怪费墨太大意,自己的房卡让搜出来不说,朋友的照片和存折也让搜了出来;搜出来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也没有提醒他;同时又怪费墨的老婆李燕心太狠毒,自己家里起了风波,心里不平衡,还要把战火引到别人的家庭。严守一只好停止出门,向沈雪解释:
“你听我说……”
沈雪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又要说,怕我看到,心里不痛快,才放到费墨那里,对吧?”
严守一只好硬着头皮说:
“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不过……”
沈雪打断他的话:
“不过什么?不过,你把照片和存折放到费墨那里,让人家怎么看我?”
严守一:
“我……”
沈雪又打断他:
“你特恨李燕吧?昨天李燕把照片和存折给我的时候,我也觉得她不怀好意,但我现在特感谢李燕。不单感谢李燕,还感谢费墨出了这事。我想了一夜,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我还去劝别人,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严守一摊着手:
“这一照片和存折,存折上也就两万块钱,它,它跟昨天费墨那事,性质怎么能一样呢?”
沈雪:
“我说的还不是照片和存折的事,我说的是,昨天你为什么替费墨撒谎?”
严守一:
“都是朋友,总不能看着别人家出事吧?”
沈雪用手止住他:
“我说的也不是你替费墨撒谎的事,我问你,昨天在火车站,你为什么关机?”
严守一:
“不是都告诉你了,录像时关的机,后来忘了开。”
沈雪:
“你单是昨天晚上没开机吗?你有好几天都关着机,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你干什么去了?严守一,你一定像费墨一样,还有别的事背着我,这两天我从你的神情就能看出来!慌慌张张,像丢了魂儿一样。你和费墨早预谋好了吧?遇事你替费墨撒谎,再让费墨替你撒谎,就是这种关系吧?”
严守一这时有些急了:
“你要这么认为,我就没法说了。”
沈雪:
“你是没法说,因为你心里有鬼!”
这时严守一真急了。同时他又想用真急压住沈雪。上次吃完火锅,沈雪怀疑严守一和伍月的碗筷,严守一在车上发了一阵脾气,就把沈雪镇住了。现在也想故伎重演。美国就打过伊拉克两次,才把萨达姆的政权摧毁。于是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开了机,“啪”地一声拍到鞋柜上,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是怀疑我的手机吗?看好了,开着呢,给你留到这儿,你今天别上课了,在家捉鬼吧!”
他以为沈雪会像上次一样被他震慑住,接着就是哭,这时严守一再抄起手机,横横地出门,问题留待晚上再解决。但他没有想到,沈雪这次没有被他发火吓住,而是迎难而上:
“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还非学李燕一次不可!”
严守一开始进退两难。抄手机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严守一只好拉下手机,赌气出门,又“咣当”一声,将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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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08:39:00
但等严守一开车上了路,他又有些后悔。后悔不是后悔自己发火,而是发火之下,不该把手机饶上。这戏有点过。开着机,一天时间,万一伍月打过来电话怎么办?如果是过去,他可以在外边给伍月打一电话提醒她;现在两人正较着劲,伍月正威胁他,这话反倒不好说了,一说更成了她要挟的借口。而且手机既已拉下,木已成舟,他又不好回家再取,那样更显得欲盖弥彰了。于是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到了电视台,观众已经入场。乐队正奏着一支美国乡村摇滚乐在垫场。不知谁出的主意,几个乐手今天脸上全涂上了迷彩。那个鼓手小藏是个胖子,今天还格外卖劲,咬着红一道绿一道的腮帮子,身体随着手中的鼓槌的起落前后耸动着,“咚咚咚咚”,敲得鼓声震心,也让严守一心烦。严守一甚至想把今天的录像取消,但看观众已经进场,那个主管《有一说一》的副台长也到现场巡查,只好让化妆师帮他简单化了一下妆,穿上那件花格子外套,硬着头皮走上了主持台。看严守一上台,大灯亮了。在音乐的尾句中,严守一堆出满面笑容,开始集中精力说开场白: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跟大家讨论的话题是‘有病’。这个话题是我们栏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搞的,他在奥地利留过学,跟弗洛意德比较熟。大家都知道,弗洛意德是个拧巴的人,好好的事,他一说就乱。费墨跟他熟了以后,也开始变得拧巴,他再走到大街上,发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病……”
观众笑了。主持得还算顺溜。观众并没有看出严守一的心烦意乱。但严守一在台词中说到费墨,说的时候没留心,说过之后,由费墨联想到自己,突然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他忍住疼接着说:
“当然他说的有病不是指身体上有病,而是说心里有病。心里有病不像身体有病得住院,但不妨碍日常有表现。譬如讲,心慌,心乱,见人发怵,语无伦次,我不知道现场多少观众有这种症状……”
观众又笑了。
严守一: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
说到这里,严守一脑子突然出现了空白,不知该往下说什么,忘记了费墨策划文案上下边是什么词,愣在了那里。这是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八年多来,第三次出现这种情况。头两次都是在刚主持节目的时候。愣着脑袋在那里想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观众以为这也是节目的一部分,又笑了。但在台侧看录像的副台长看了出来,皱着眉走出了现场。严守一头上出了汗,只好对观众实话实说:
“对不起,我忘词儿了。”
接着从口袋掏出费墨写的策划,翻过几页,埋头看起来。乐队的小藏为了给他补台,又“叮哩哐啷”敲了一阵鼓。严守一看完,先皱着眉伸手止住小藏:
“别敲了,有点乱。”
又示意高台上的导播大段:
“行了。”
然后又堆起笑容: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生活很简单,你把它搞复杂了;或者,生活很复杂,你把它搞简单了。病来如山倒,别挺着,也得去医院……”
两个小时过去,这期节目总算录完了。录完节目,严守一好像浑身虚脱一样,腰里都是汗。他匆匆走下台,穿过走廊,直接去了办公室,想喝一杯水。一进办公室,小马看着他说:
“哇塞,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伸手去摸严守一的额头:
“你真有病了。”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沈雪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她并没有带上严守一的手机捉鬼,而是动也没动,把严守一清早拍到鞋柜上的手机留在了鞋柜上。闹归闹,她不至于这么过分;说归说,她对严守一基本上还是信任的。再说,从她内心讲,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拿着自己男人的手机捉鬼,让人听上去像什么?严守一后来才知道,手机在家里鞋柜上响了一天。
作者:
inter_1978
时间:
2004-1-5 09:05:00
手机的却拍的太经典了,到底是大导演啊
作者:
nico1908
时间:
2004-1-7 17:04:00
长了,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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