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刚过完生日，觉得自己终于过了十八岁生日，可以用成人的眼光来思考一些问题了，虽然我知道有些时候自己还幼稚得可笑，这个生日算不了什么。但是它至少从法定意义上承认我已是一个成年人了。于是我想我有资格来谈爱情。
我要谈的不是我的爱情，而是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得爱情。我想，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他们的爱或许是相同的但或许又是不同的。我的爱情肯定又与我要说的这两个人的爱情不同。
Ⅰ
她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子。从小承担各种各样的家务，养鸡种菜，河边洗衣。她的家乡是空气微微润湿的江南。屋后的小山坡上种满了有着墨绿色狭长叶子的杨梅树。收获季节到来时，那林子就是孩子们的天堂。紫黑色饱满多汁的果实是大地给予这里勤劳人们的礼物，江南温润的气候让这里的女子分外水灵，可是这并不意味着这里的女子也像江南柔若无骨的风一样，如果要那一样东西来比喻这个我要写的女子，她就是溪边温润的鹅卵石，光滑的表面是日夜的冲刷赋予的，骨子里却有一种坚韧。
生活平静无波。
直到……19岁，在农村这是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父母之名媒妁之言是理所当然。可是她不甘心只是接受父母的安排。她渴望离开这个小村庄，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就像我现在向往未来一样。隐隐约约她听到了风声，她会嫁到隔壁村的一户普通人家里，那家的儿子也是适婚的年龄，人也还老实。可是这时候她却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同样是隔壁村的年青男子。隔壁村姓谢的人特别多，我姑且称之为谢家村。
男人是村里出去闯荡的年青人之一，在上海当一名学徒工。在那个闭塞的小村落看来，上海是了不得的大城市，能到遍地是黄金的上海滩讨生活也是一种荣耀。女子心中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很快让她对那个见过世面的男子多了几分倾慕。年少思春的情怀让她对这个男子芳心暗许，虽然她仅仅见过他两次，一次是集市，一次是随父母走亲戚。男子说起外面的世界滔滔不绝，那些浦江上的汽笛仿佛真的从他口中传到她的耳中；那些西洋式的建筑，仿佛真的从他口中出现在她的面前。她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可是她明白他决不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至少她的父母会坚决反对这样的感情。因为男子曾经在村里娶妻，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后，不久就得病死去了。孩子是个女孩儿于是就被外婆抱走了。男子没了家眷更放心地去上海滩闯荡了。
她太想走出这个村子了。可是她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她的想法。她是个女子，理应留在家乡嫁个好人家，然后生儿育女，平安地过一生就是福气。何况结婚的对象也还是不错的人家。她不愿就这样埋葬心里越来越强烈的想要走出去的欲望，这欲望一旦出土，就像是日长夜大的春笋，茁壮地生长在她不安分的心里。于是她决定单独去见那个男子，她要告诉她，她的想法，她求那个男子带她走出村子。
或许是她年青有朝气的生命让那个男子怦然心动，也或许只是她出人意料的勇气让那个男子刮目相看，当然也或许是那个男子觉得有必要续弦。男子答应她考虑一下，男子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算是体面的人家，既然倾心于他，这正是天赐良缘，只要过了双方家长这关就是了。
男子回乡的时日就快结束了，女子成天等在家里希望他能来提亲。有时候她自己也会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到，甚至觉得自己去找他是见不得人的事，暗自觉得羞愧。终于那个男子没有辜负她，抢在原定结婚对象之前送了礼金，上门来说亲事。她心里一阵狂喜，可是有同时为父母的态度儿担心起来。毕竟好好的女儿家要嫁给一个曾经娶过妻的男人，不是个上上之策。
不出所有人的意料，父母权衡再三，还是反对了。虽然能走出小村是一个转折的机会，可是这要赌上自己女儿下半辈子的幸福，而且将来要受什么罪都不得而知。眼前又有其他的好的对象。她的父母坚决反对了，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亲事。
可是现在在回绝已经无补于事了，女子下定决心要离开村子，男子也觉得这个女子是个特别的人，是可以陪他在外闯荡的人，从她来找他的勇气就能看出来。或许这样有限几次的相处不能看透一个人，可是这或许就是缘分和感觉。这样玄妙的说不清的事。
于是不顾所有家人的反对，女子决定追随男子离开。或许这有了点私奔的味道。她的父母尚开明，拗不过女儿，就放走了她。可是他们已为了这事伤透了心。女子也好多次为自己尽不了孝道，不能侍奉父母而暗自垂泪，可是新生爱情和未来全新生活的气息冲击着她，她似乎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全新的生命。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走了，告别这样安宁的江南小村，告别后山那些笔直挺拔的杨梅树，告别了从小嬉戏的溪头菜地，告别自己的爹娘。
怀揣着自己年轻的梦想跟随男子来到上海。他们的亲事还是在家乡办的，可是婚礼上，她的父母没有笑容，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没有看错人。
背上自己行囊，告别所有相识的人，她像是离开树梢的落叶，不知道要飘向哪里，她随男人踏上了小小的舢板，挥手间，故乡的倒影在涟漪中远去模糊，终于过了几个弯后，再也看不见了。似乎那故乡的气息也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鲜的味道。她擦干因为离别而泪湿的眼睛，眸子似乎更亮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忘记故乡，远离故乡的背后有那么多辛酸只好一个人承受，她还回去过，可是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只有家乡的味道还在。她才懂得自己那么多年来身边从没有消散的就是家乡的味道，只是或浓或淡被掩盖了又慢慢弥散出来。
她来到上海，经过舟船颠簸，旅途劳顿，可是她没有休息，而是用好奇的眼睛打量这一切，她像是干燥的海绵那样吸收这城市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资讯。无论是那些穿梭往来的黄包车，还是屹立在江边租界洋人的屋舍，无论是弹格弄里污水横流的逼仄还是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她看，她接受。虽然只是被动的，可是她就这样走进了城市。一口乡音也慢慢变成了上海话。那些带有糯糯的乡下口音的上海话，她一直说到老。
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没有文化，也不会工厂里的工作，她只是每天在家忙于家务，可是家里的开支不宽裕，丈夫只是个学徒工，她头一次感到了生活的艰辛。她开始为别人洗衣，这可以贴补少许家用。不过父母给的嫁妆她一直没有动用，因为她知道这决不是最艰辛的时候，或许将来有更需要这些钱的时候。
岁月催人老，19妙龄的姑娘在茫茫的上海滩也呆了五个年头了。她从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也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不再拥有细腻的双手，也慢慢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毕竟这里并不是遍地是黄金。她内心里有那么些失望。可是她发现自己没有看错人，丈夫是上进的青年，存了一些积蓄想自己能单干。她再次作出人生的抉择，她一咬牙拿出了所有的嫁妆，变卖后给丈夫充做资本。她不是没有想过未来，如果生意赔了，那么不仅大人要穷困潦倒，连还年幼的孩子也要吃尽苦头。可是她还是决定赌一把，就像她用自己下半生的幸福换来了走出小村，她现在也没有觉得不幸福，虽然她觉得自己当时有些冲动，其实并没有那么深的爱情的因素。现在既为夫妻就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她体贴照顾丈夫，那男子也不是薄幸之人总算是有了深厚的感情，不过这不是真正的爱情，至少我觉得这样的爱情是没有基础的。他们百般争取符合所有人惯性思维的结合方式，所以他们苦苦相劝自己的父母同意这门亲事。那些旧的道德观念和礼法是他们结合的基础，可是他们自己又在本就脆弱的基础上狠狠踩了一脚，违背所有人的意愿，在亲手拆毁那些道德观念和礼法。他们逆向而行，不理会任何说他们不合适的言语。他们因为这些而联系在一起，可是又不愿意完全按照这些做，这就好比自己打自己耳光，有些矛盾又有点讽刺。
经过了种种曲折，他们的生意慢慢做大，上海滩就是这样子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一夜间就一文不名绝望地选择结束自己生命。他们俩开了一家纸张店，就在现在的四川北路上，而家就在店铺的楼上，屋里很宽敞，有红木家具，那雕花的大床沉默着，见证着以后发生的一切直到被卖掉。
有了钱很多腐化的种子也在他们的生活里潜滋暗长，比如鸦片。他俩都抽鸦片，量不大，主要是为了提神。可是这削弱了他们俩的身体，以至于过早地得了慢性病。
他和她的婚姻持续了大约三十年，这三十年里，她尝尽辛酸苦辣，可是她没有后悔跟了这个男人，毕竟是他让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最后这个男人因为中风而一瞑不视，留给她的除了这间纸张店还有九个孩子，加上男人与他早病死的前妻的那个女儿，就有十个孩子了。
虽说十个手指是有长短的，可是女人做得很对，她把每个孩子都抚养得很好，既是那个不是自己生的，也把她当作自己的长女来对待。于是家里虽然少了主心骨可是都还井井有条。可是女人知道，撑不了多久的。果然不久，她卖掉了生意，她又卖掉了家里值钱的家具古董，看得出，这是家道中落的征兆。她终究还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女子，她没有办法力挽狂澜，她能保护的只是自己膝下的十个孩子。
再她后来的人生里，经历了战争，也看到了新旧社会的交替，就像是她新旧生活的交替一样，她走过了旧社会的黑暗迎来了新社会的光明。是她用坚韧，在自然灾害的年代养活了九个孩子。没有送走任何一个，也没有让任何一个夭折。可是这样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她不得不和自己的孩子们分离，长女早在解放前结婚远嫁台湾，此后断了联系，成了断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回来了。而她自己亲生的儿女，有的去到了东北，有的去了西北，还有的去了江西江苏。短短几年里，家里便清静下来。
男人死后，生活的重担就落在她身上。文革的时候，她被打成走资派，可是这样的风雨她都挺过来了，被抄家的时候，家里一片狼藉，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是革命的小将们还是不愿放过她，那些辱骂的话语，像是从各个方向泼来的污水，可是她都忍受了，她知道她还有尚年幼的孩子。她的最小的孩子出生在56年。
看够了这些翻来覆去的社会，她开始怀念刚刚认识男人的时候，她怀念自己的家乡，她曾回去，只找到几个当时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们做了平凡的农村妇女，可是她们也没有后悔。或许这就是每个人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命运。
再被疾病折磨了最后的三分之一岁月的时候她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她向往的城市成为她最终落脚的城市，她安静地在这里接受命运的审判。
19岁到83岁，她在上海，她没有后悔一时的勇气，虽然这不是纯粹的爱情，可是好过那些被动接受生活安排的无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6 19:06:0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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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6 17: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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