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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恸哭，叶底虫吟，东瀛悲歌——戴笠写《行在阳秋》 [复制链接]

行在阳秋

(U17)Allie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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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7 23:32: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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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是日本的宽文二年了（永历十六年，公元1662年）。戴笠已经六十六岁，快达七十岁的古稀年龄了。痛感于“满眼虏尘，不胜惨愤”的戴笠于永历七年（1653年）东渡扶桑，留滞东瀛已十年了，长期居住在长崎。近几年来，他在日本运用高超医术悬壶济世，遁入空门兼习佛法，他还广游各地，与日本友人诗文唱和，赢得了将军、大名、武士们的敬重和赞慕。在日本的生活，戴笠已经逐渐适应，在东瀛的土地上，他和余姚的舜水先生一样，在海外安度风烛残年。
这一年长崎的秋天，来的似乎比哪年都早。每到黎明或将日落的时候，八月里的瑟瑟秋风让人倍加有萎缩之感。这天晚上，戴笠口吟着“秋风萧瑟天气凉, 草木摇落露为霜”，一边想着写这首诗的曹丕虽称篡汉奸贼，却倒也是我华夏人物，也曾君临中原。如今九州胡尘惨淡，故国破灭，想到这里，戴笠的脸颊总是想要落下老泪，沉浸在悲伤中。也不知道舜水先生是怎么想的，居然不在长崎停留，去了关东的水户定居，他想着。固然江户、水户比较繁华，可是对于参透禅机、看破红尘的戴笠来说，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长崎是日本群岛西端最大的港口，这里本应是艨艟交接、旌旗蔽空的繁华港口，可是自从几十年前德川将军发布锁国令以来，也只有中国和朝鲜的船只能够往来其间了。十年前，戴笠和一位广东同胞浮海东渡，到达了这座城市。为什么要在长崎定居，戴笠自己恐怕也说不清。但是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的情结是，这里距离故土最近，随时可以泛舟回到那魂牵梦萦的故土，当然，前提必须是汉家山河重现。可是，这一点，年迈的戴笠仿佛再也看不到了。
今天隐元禅师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大明的最后一位皇帝——永历帝，已于这年春天在昆明蓖子坡惨遭吴三桂毒手，从此明祀断绝，复兴几乎没有希望了。茅麓山里还有夔东十三家的义军在抵抗，台湾岛上固然还有延平王郑经在努力恢复，可是指望他们收复九州、再造山河恐怕也很难了。
早晨他醒来的特别早，做了一个噩梦：游览西湖的时候，他看见西子湖的水竟然成了血水！上午他在寺庙内打坐、思禅的时候，屡屡思考这个怪梦的含义。头脑中萦绕的周公解梦等书籍也解决不了他的困惑。
凝神静思本来是为了驱除杂念冷静思考，可是仿佛他再也思考不下去。这时隐元禅师进来了。
“性易啊，今天可有一个天大的噩耗啊！”
“什么？住持。”
“性易，我今天得到了萨摩藩大名的一封文书，你看看。他们说，这是从朝鲜使节那儿转来的。”
戴笠接过文书一看，顿觉天旋地转、不忍卒读。
文书是清朝统治者转给属国朝鲜的诏敕。大意是，伪王永历已被平西王擒获，三月末已正法于昆明，从此大清海晏河清、归于一统了，天下黎民岂不幸乎，云云。
华夏衣冠，从此彻底归为牛马；汉家山河，至此完全沦丧。戴笠不觉自己九年来的出家修行都白费了，内心再也不能淡定从容下去。他想起家乡西子湖畔的山水，想起诗友顾亭林等人的赤子之心，想起惊隐诗社的诗友们的壮怀激烈，想起舜水先生和自己的漂泊海外。自己流亡海外，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看到王师北定、中兴驱难，再回到故土，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恋家却不能归家，思乡却无法返乡，看来已成定数，万难挽回了。想到这里，戴笠花白的胡须上终于惊现了几滴泪珠，打湿了袈裟，仿佛也打沉了所有东渡志士的赤心。
隐元禅师早有预料，他把戴笠拉回到现实中。“性易啊，文书我们已经看过了。我知道你一定很伤心，从此中华彻底沦亡了。我们日本和朝鲜的人士也都无不扼腕叹息切齿痛恨。可是我们出家人讲究的就是一个“静”字，‘迷来经累劫，悟则须臾间’，劫难自有定数，你也不必太过伤感，养好身体专注修行就是了。‘三界不安犹如火宅’，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性易，没有什么的。”
隐元禅师这亦禅亦俗的话，无疑难以把他从悲伤中拉出。长崎的晚上，凄凉萧索。东瀛并非有秦始皇梦寐的仙山仙药，更没有医治自己心痛的药。可怜自己毕生行医，如今心病却无人能治。这一天他的修行虽未走火入魔，却几乎完全荒废，再也不能做到“心外无物”，再也不能做到“反求内心”。如果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而需要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话，他此时的心内早已落满了悲凉的尘埃，久久拂之不去、拭之不净。如果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而佛性本清净、何处有尘埃的话，他此时心内可就不是一尘不染了。亡国之痛、故国之思仿若两片巨大的垢泥，沾染了他久已清净的心。万里家乡，一湖梦寐。一别故土十年，西湖的七月半不知现在如何，湖心亭的皑皑白雪也不知还好不好看，而他无缘见证这一切了。西湖的双忠墓是否还常有人祭扫他也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于谦、岳飞两位先仁，在天之灵能否忍受国家沦亡的痛苦，他也痛苦当今之世为何没有于谦、岳飞。怒涛卷霜涯、云树绕堤沙的钱塘旧里，是否已经褪去了光华？呜咽带雨寒潮来，自己的心潮，何时能平息？
这天晚上，令人难以想象的状况出现了，以往心如杯水般的出家人戴笠心中波涛翻滚，难以入睡。自己孤苦一生，难道就在异国，在这难以名状的亡国苦痛中死不瞑目、惶惶不可终日吗？我这辈子，可以说也是著述等身、老有所依了，撰写的几部医书已经传世，平生唱和的诗文也已结集。唯有这亡国之痛萦绕着内心，如何得以解脱呢？
对，孔圣一生不得志，著《春秋》以述志。看来我也应该写一本史书，寄托我的哀思，述说我们遗民的情怀，把十余年家国辛酸道出。内容当然就以永历一朝为主，国内迫于文字狱不能写这些书，看来记述这段历史、还其本来面目的任务，也要由我们遗民们来承担了。书名叫什么呢？残明春秋？不好。前朝有《十国春秋》《十六国春秋》，叫“春秋”太烂俗，取同义词吧，“阳秋”！残明？不好，“残”字不妥，有些悲悯。先君永历帝即位十余载，始终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帝王播迁之地谓之“行在”，那好，就叫“行在阳秋”！从另一个角度讲，此书名亦可解释为“走在寂寥的秋日”，这岂非国家晚景之写照，又岂非我们这些遗民蛰居海外、孤苦无依之写照！我戴曼公下半生，岂非都是行在阳秋！
写书的意图明确了，戴笠的心情也舒坦了很多。他生命中的剩余时光，注定要有很大部分的时间，奉献给这本书了。这时候，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语句也跳进了戴笠的大脑，撰一部史书，的确是疾痛惨怛后，最大的心理释放途径。
这一觉，戴笠睡的很踏实。
第二天，他就开始搜寻资料，准备写作。他拜访了萨摩藩的大名，他走访了江户的富户、书商，他接洽所有从家乡来到日本的中国人，他去找舜水先生讨论书稿，他去了朝鲜的使馆，找到了他们的使节……戴笠久已享誉东瀛，所有遇到他的人都热情帮助他。
搜寻资料是一件很费时的事情，却也很充实。
终于开始提笔写作了。从第一句话“隆武二年丙戌冬，十月十四日丙戌，永明王监国肇庆，以明年为永历元年”开始，他把全身心倾注到这部史书的写作中。他辛勤地工作着，用声泪俱下的如椽巨笔，细细叙说了永历一朝十六年的兴衰是非。他的笔下流淌的是瞿式耜、李定国等志士仁人的感天动地，唾骂的是马吉翔、孙可望等佞人奸辈的花天酒地，讽刺的是吴三桂、孔有德等汉奸的无耻嘴脸，讴歌的是何腾蛟、吴贞毓等志士的曲曲悲歌。一页页风云散尽，一丝丝白发飘零。离合之情、兴亡之感，至此已难解难分。
落下最后一句“［附记］此云壬寅，未知何据”后，这部5万余字的大书，终告完成。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正好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当时戴笠看着西斜的太阳，毛笔在空中久久不能落下，划出了一道惊鸿的眩光。

附戴笠资料：

戴笠(1596—1672)，字曼公，明仁和(今杭州)人。天资颖悟，过目成诵。天启元年(1621)，家遭火灾，焚毁无遗，于是放游西湖，从名医龚廷贤习医术，尽得其真学秘术。年30时以诗名，寄情声律，诗风清新自然。清军占领南京后，下令江南百姓剃发。时年50的戴笠孤苦一人，以行医糊口，但仍然与诸名士遗民往来不绝，列名吴江惊隐诗社。清顺治十年(1653)春，与一广东人浮海东渡，到达日本长崎，居住在侨日同乡医士陈入德(原名明德)家。这年，余姚朱舜水也东渡赴日，暂居陈家，与戴笠相识。次年腊八日，受禅隐元禅师，皈依佛门，剃发为僧，法号性易，字独立。十二年，侍隐元为书记，居长崎兴福寺中。十五年，从隐元到江户，受到贵绅高官的赞慕。不久归长崎，3年后又东行，挂锡幻奇山，居3年又归长崎。康熙二年(1663)八月，长崎大火，于是无地可居，只得行医为生，起废愈痼，不计其数，远近之人称其为神医。四年三月，应丰后国广寿寺僧即非(名如一，绍兴人)邀请，前往主管文书，在寺中自筑精舍，名为白云室。十一年四月，他的两个孙子渡海来谒，始知其妻已死，然仍不肯归国。著有《一峰双咏》2卷、《就庵独语》3卷等诗文集，其门人高玄岱别辑诗文为《天外老人集》15卷。他的《西湖感怀》(首)诗末跋文，有“万里家乡，一湖梦寐”之句，思乡恋乡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工于隶、篆，时人获片纸只字视如珍宝；又精鉴赏，日本人得到中国书迹，常请他判别真赝；他的医术也十分高明，尤其精于痘科，有《痘疹治术传》、《妇人治痘传》、《痘科健口诀方论》、《痘疹百死形状传》等12种医学专著。他的书法和医术，在日本各有传人，影响甚大。